(一)
為赴南方之約,葉祺破天荒地提前了一個小時出門。
陳揚見他一臉嚴肅,到了嘴邊的調侃硬是咽了下去,隻默默給他遞上車鑰匙而已。關於此事的談話昨晚已經進行過了,葉祺的鄭重其事並不誇張,因為約他見麵的人是南方。
既然南方出麵,那麼一定是為了與路程有關的事情。路程這位眾說紛紜卻享譽文壇的作家,以及他身邊不離不棄的愛人兼合作夥伴南方,對於任何熱心文學的人而言都是永遠的話題。陳揚和葉祺自相當年輕的時候起便是路程的讀者,他封筆前後的無數傳奇也都是一樁樁看著過來的,因而前些日子葉祺接到了南方的電話簡直覺得是做夢。
“我記得南方一直對外宣稱,不願意讓人翻譯路程的作品,說是要盡量維持路程的原意不受譯筆的影響。為什麼他會忽然改變主意?”陳揚記得當時自己是這麼問的。
葉祺想了一會兒,問他:“南方今年多大了?”
陳揚哪裏會熟知這些細枝末節,於是起身到書房去翻了半天舊書,最後在葉祺的某張書簽背後看到了潦草的記錄,正是路程和南方的出生年月。略略一算,得出的那個數字竟然令人心驚。
總覺得他們還年輕,自己也還有資格橫衝直撞。然而流光易逝,轉眼物是人非。
“風華正茂的下章,永遠是風流雲散。”葉祺低聲說出這一句路程的名言,陳揚回給他一個會意的眼神,卻終究笑不出來。
南方恐怕是什麼都想清楚了才開始辦這件事:明知日後必定有人會著手翻譯路程,不如在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兩個人討論了一會兒實在找不出別的解釋,黯然之下索性把書架上所有署名“路程”的書都拿了出來,堆在地板上靜靜看了大半天。
(二)
路程在大學時代的中後期已經成名,那時候葉祺還在初中裏研究如何用“蒼茫乾坤,日出東方”這樣的開頭來吸引注意。不過這樣的年齡差距也有它的好處,路程的作品陪伴葉祺走過了整個青春期,又在他顛沛流離的歲月裏讓他讀出了不同於以往的其他含義,確實稱得上是他最鍾情的作家之一。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葉祺從不把路程如何傑出如何重要宣之於口,但書櫃裏終究辟出了單獨的一格來存放他的全集:從蜚聲文壇的長篇到刻薄辛辣的短篇,從文言文的戲作到英文寫就的文學評論。
有些人注定是時代的象征。
他們年少輕狂就引得世人仰望,中興之時又賺來一身榮光,平白羨煞無數旁人。路程從來不是可以預測的角色,因而沒有人看到他的晚景。平淡也好涼薄也罷,統統被意猶未盡的省略號潦草帶過。
……
綜上所述,糾結在各種情緒中的葉祺大半夜都清醒著,翻來覆去腦子裏全是路程寫過的場景和人物。陳揚在四點鍾的時候突然坐了起來,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痛苦道:“要不你就起來吧,到書房去再把那一地的書看一遍。親愛的,我這是外源性失眠啊……”
葉祺難得沒跟他鬥嘴,想了一會兒還真的又去看了。
他那身體典型的氣血不足,格外經不起熬,結果去赴約的時候直接頂了一雙可以送臥龍自然保護區的黑眼圈。
陳揚也算是情令智昏了,細細看去竟然覺得這樣的葉祺特別好看。原本潤澤的眉目被由內而外的肅穆感浸透,稍顯蒼白的臉色露出不多不少的一點憔悴,黑框眼鏡深灰大衣,整個人立起來的時候簡直氣勢迫人。表情紋絲不動,但卻偏偏更襯得他溫平穩妥,那些被疲倦和緊張衝淡了的表象轉而藏在了裏麵,不期然竟隱隱流轉著令人移不開眼的光華。
這樣上下一打量,陳揚哪裏還說得出勸他別太掛心的話來。他隻好默不作聲地送葉祺出門,暗自希望南方讓他翻譯的是他比較熟悉的某一本,省得他一衝動又廢寢忘食。
(三)
午後的陽光很輕靈,透過了梧桐葉又投射在咖啡館的木紋桌麵上,光斑雜亂,但看著並不討嫌。周遭沒有多少人聲,葉祺一向對自己挑地方的品味自信得很,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二十分鍾抵達後便一個人先在窗邊的座位坐了。
葉祺是個很勤奮的譯者,各種題材都樂意嚐試,現在隨便走進街頭的書店基本都能看到他的譯作。很多作者看重自己的文字,有些人甚至會從國外飛到上海,專程與中譯版的譯者交流。隻要每一章都盡職盡責地去翻譯,那麼見多了這樣的鄭重也就感覺平淡了,至少葉祺自己是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