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像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一樣,東西全是葉祺一個人收拾停當,臨走前才走到坐著的陳揚麵前,手撐在兩邊扶手上居高臨下:“拿好箱子,我們坐長途車去北海。”
陳揚隔著稍微有點鬆的襯衫撫上他的身體,然後把人拉下來細細地親吻:“好,都聽你的。”
在日光下半閉著眼坐在搖搖晃晃的旅遊小巴士上,陳揚慢慢回憶著葉祺書房裏那幅中國地圖,即使縮略版也能看出南寧到北海的距離不算近。這可真是精心策劃的大陰謀,時間一步一步算得如此之準,直至此時此刻他還是不知道葉祺打的是什麼主意,近在咫尺的那張側臉寧和如常,陳揚賭氣趁著一個急轉彎把頭歪過去,誰料葉祺用手托了一下,竟容許他就這麼枕在自己肩上昏睡了。
一路斷斷續續地睡,車子一時開得要飛起來,一時又慢吞吞疑似沒油,一車人都倦得厲害,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如墨。鄰座有位清臒的老者,見陳揚睡得實在昏沉,途中好心過來問了好幾次,葉祺心裏頗為感激,但也不便多說什麼。這些年家裏一向寬裕,陳揚出門大約連經濟艙都不願意坐,早已不習慣這樣長途顛簸,葉祺把他從自己身上拉起來,看他從眼角到眉梢全是沉沉睡意,不由大歎他四體不勤。
這一晚稀裏糊塗地睡過去,第二天早上蒙蒙亮的時候葉祺的手機鬧鈴就大肆叫囂起來,隨後睡眼朦朧的葉祺居然拉著壓根兒沒睡醒的陳揚出海去什麼天然火山島。陳揚心裏一百萬個委屈都快溢出來,到了碼頭看到昨天那位老者也在,兩人一驚之下才統統清醒過來:“怎麼這麼巧,您也去火山島?”
老者望著海天交際處的陰雲,神情憂傷,口中卻隻淡淡的:“是啊,這麼巧,我去尋訪故人。”
沒談幾句船已經開了,駛出近海就是煙波浩渺的北部灣,浪頭漸漸大起來,一個接一個幾乎要撲到甲板上來,氣勢洶洶。外麵的雨勢並不算小,艙裏體質弱一點的人又是驚嚇又是顛簸,很快吐得一塌糊塗,一地都是消化到一半的早餐和顏色渾濁的其他嘔吐物。孩子尖銳的哭聲劃破陰沉的氣氛,最喜靜的陳揚死死地皺起眉,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眺望。
艙裏極少有人還站得穩,一直負手立在窗邊的老者不掩讚賞地看著陳揚,開了尊口:“年輕人不錯啊,這樣還一點事沒有。”
“碰巧不暈船罷了。”陳揚轉過頭去客氣地笑笑,順口道:“您不也沒事麼。”
這一搭話便心知肚明了,若不是有點特殊的經曆,這種程度的風浪是個人都要吐出膽汁來,比如那邊的葉祺,早已臉色慘白倒在椅背上喘氣了。
老人的話匣子終究容易打開,至少陳揚是這麼預想的,一來二去卻是他自己先按捺不住心思:“您要尋訪的故人,聽您的口氣是已經不在了?”
老者麵色沉鬱,半晌才應了:“你哪裏知道,這裏……”
見他欲言又止,陳揚心裏卻被一道白花花的閃電映得透亮,驟然明白了為何看這位老人的氣質如此熟悉,不由脫口而出:“您先前……您參加過三十年前這兒的……”
老者勉強笑了,默然頷首:“你家有誰是高幹吧,沒想到這事還有年輕人知道。”
陳揚肅然起敬,不知不覺站得筆直,低聲道:“家父陳然,向來景仰您這一批敢出領海追敵的老英雄。”
這名字分量太重,陳揚自己心頭先是一沉,那邊老先生的反應更大,眼睛一點一點亮起來:“陳飛是你堂兄?”不等陳揚回答,他倒是真的笑了:“得老將軍這句景仰,我們也就不枉此生了。”
陳揚連聲說著不敢不敢,聲音不由自主黯下去:“命就是命,誰來景仰也喚不回當年一赴黃泉,您可以……不這麼輕易就滿足的,決策那邊也有責任。”
老者緩緩搖頭,隻說“君子不辱舊主”便不願再多談。任他再怎麼千帆過盡,總有些東西是碰都不能碰的,陳揚識趣地隨之沉默,陪著又站了一會兒便回去照顧葉祺了。
船狂搖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停靠在火山島的小型碼頭。陳揚原想過去再跟老者打聲招呼,沒成想身旁的葉祺踏上陸地差點沒腿一軟跪下去。他拉了一把沒拉住,隻好先他一步膝蓋觸地,好歹抱住他站起來,摸到欄杆旁讓他靠上去。
看著他半天緩不過勁,陳揚既心疼且無奈:“何必忍著呢,剛才在船上吐完了不就沒事了麼,你啊……”
葉祺又是一陣反胃,抬眼就淚光閃閃,死撐著就是不肯吐出來,忽然抓住陳揚的袖口,用力握緊:“這……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來的地方。”
這個微妙的小動作恰是陳揚多年隱秘的企盼,二十歲最膩歪的時候葉祺都不肯做出來,如今居然順理成章就出現了。陳揚生生頓在那兒,一下子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柔情繾綣,卻真不知說什麼才好,隻能不著邊際地安慰著:“別急,我知道,你先緩一緩,我們有的是時間。”
等到兩人臨風而立,竟已是正午的光景,幸好厚重的雲層仍在,遊人稀少,並未壞了他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