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撓撓你的手心你什麼感覺(3 / 3)

又一天正上班,薄元的辦公室房門被人敲響,原來是高瑛來了。這女人還是化著濃妝,一身的香水味兒。她坐下後說,前幾天我去看蘇連紅了,你當時不在。薄元說,謝謝。高瑛歎口氣說,人嗬,真是沒意思,活蹦亂跳的一個人,說不行就不行了。說到這兒她眼圈兒濕了。薄元想轉移她的話題,便問,你到這裏找我,有什麼事嗎?高瑛從包裏掏出紙巾擦擦眼睛,抬頭看著薄元說,薄局長,我今天是受人之托,給你遞個話兒。薄元說,受誰之托?遞什麼話兒?高瑛說,她也是農行的一個姐妹,不過比我小多了,人也長得漂亮,今年才三十三,叫劉蒙蒙。她男的去年遇車禍死了,撇下了她和一個七歲的女孩。她托我問問你,如果萬一蘇連紅不行了,你能不能跟她,跟她一起生活?

薄元聽了,半天沒有說話。他想,自從蘇連紅病後,那個發短信的女人和崔蕙都有些意思表示出來,但都還沒這麼直截了當地提出婚姻要求。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今天前來牽線的人竟是與蘇連紅相處多年的老同事。他生氣地說,高瑛你這是遞的什麼話?蘇連紅正躺在醫院裏,你又不是不知道!高瑛尷尬地笑笑,薄局長你別生氣,我隻是受人之托。蘇連紅是還躺在醫院裏不假,人家提這話也不是說她沒有好的可能了,人家說的是萬一,對吧?再說,這個時代就是要講實事求是麵對現實,蘇連紅的病情到了什麼程度你也不是不懂。萬一她不行了,你難道就不考慮今後的生活?她蘇連紅待你再好,可是一旦她不在了,反正你不能獨身一個人過,對吧?生活生活,就是屬於活著的人的……薄元打斷她的話說,你不要跟我講這些道理,我隻是覺得,你現在跟我提這事太不合適。高瑛說,早一點是吧?劉蒙蒙的意思是,早跟你說下,你好早有些考慮。從她那方麵想想,也可以理解。你不是不知道,現在中國哪個城市裏都是女多男少,大姑娘找對象都有困難,更不用說那些寡婦了。男人就不一樣,年齡再大,條件再差,一般也打不了光棍。像你這樣的,才四十來歲,又是處級領導,那更是績優股了,女人們不搶才怪哩。所以,劉蒙蒙想早一點遞個話給你,讓你優先考慮。你如果有興趣的話,就先和她交往交往,見見麵,說說話,增進增進了解,一回生兩回熟嘛,對不對?你看,我這裏有她的電話……說著就拿過小包去找。薄元製止她說,高瑛,你不用找了,我不會和她聯係的。高瑛停住手說,那以後呢?萬一了呢?薄元說,真到了那一步再說。高瑛說,那好,到時候我再和你聯係!

高瑛走後,薄元坐在那兒感慨萬千。他想,這個社會真是越走越快了,一個女人還沒死,就有人急猴猴地給他老公提親了。這是實事求是麵對現實,還是人心越來越功利越來越冷酷?其實不要說別人,就拿自己來說,不也是對那個整天發短信的女人想入非非,對崔蕙怦然心動嗎?

不是東西,都不是東西。

薄元摸起了電話:連紅,吊針還沒打完吧?這會兒感覺怎麼樣?身上冷嗎?血管疼嗎?頭昏嗎?胸悶嗎……

晚上他又去醫院,看見蘇連紅躺在那裏流淚。他惴惴不安地問,又想婭婭啦?蘇連紅點點頭,是,想她,也想我娘。薄元說,那我給婭婭他舅打電話,讓他帶著老人家過來。蘇連紅猶豫道,我怕她受不了。薄元說,老瞞著也不合適,叫他們來吧。說著,就掏出了手機。

第二天傍晚,薄元從汽車站接到了嶽母和小舅子蘇連水。嶽母一見薄元的麵就問,小紅到底得了什麼病呀,昨天你在電話裏沒說明白,現在快告訴我!薄元便流著淚向她說了實話。老太太一聽,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哭開了,薄元和蘇連水勸慰了半天,才把她扶了起來。

來到醫院,老太太卻十分鎮靜,眼睛幹幹地走進了病房。蘇連紅這時號啕大哭,緊緊抱住老太太說,娘,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老太太一邊給閨女擦淚一邊說,別胡說八道,娘這麼大年紀都沒死,你就能死了?等我明天上泰山給你燒香去,泰山老母一開恩,你病就好了。

陪了閨女一天一夜之後,老太太果然讓兒子帶著走了。第三天蘇連水在泰山頂上給薄元打來電話,說老太太硬是步行登上了泰山,到了十八盤,她是一步一叩頭上去的。進了碧霞祠,她燒了七七四十九炷香,一直燒到黑天關廟。薄元聽後趴到辦公桌上,眼淚在桌麵上濕了一大片。

兩天後,薄元又接到小舅子的電話,說他娘從山上下來就病倒了,一時半刻不能去陪他姐了。薄元說,我去看看咱媽吧。蘇連水說,不用,這兒有我,你好好照顧我姐就行了。

然而泰山老母並沒有顯靈,蘇連紅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放療因為無效已經停掉,她身上凡是有淋巴的地方都吹氣一樣腫大起來。尤其是她的兩個耳朵周圍也凸起了一些大包,讓她的臉都變了形。不光這些,她還疼了起來。也說不清哪兒疼,一會兒是胸,一會兒是背,一會兒是小腹,一會兒又是頭。孟大夫告訴薄元,這是內髒被廣泛破壞的症狀。想到癌組織正在蘇連紅的軀體內到處瘋長,薄元的心便驚顫不已。

隨著病情的加重,蘇連紅的脾氣也一天天變壞。她經常是翻滾著喊一會兒疼,然後就開口罵人,罵大夫,罵護士,罵苗青青。她罵大夫不給她好好治病,罵護士不給她好好打針,罵苗青青白拿了她的工錢,不用心伺候。然而那些大夫、護士和苗青青早已習慣了病人的這種發作,對她的罵置若罔聞,該幹啥幹啥。

蘇連紅也罵薄元。每當薄元來了,她哼哼一陣便開始罵他。她說薄元我快死了,你可高興了。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假仁假義,表麵上裝出難受的樣子,實際上心裏樂滋滋的。你在盼我死,你盼我趕快死了你好再娶。那麼多大閨女小寡婦在等著你,你已經動心了,起性了,恨不得馬上跟人家上床,把人家弄到家裏。你這個狠心賊,你這個白眼狼,我蘇連紅嫁給你這麼多年,辛辛苦苦伺候你,給你養大了孩子,讓你當上了官兒,到頭來你沒把我放在眼裏,把我當成了垃圾當成了臭狗屎……

薄元明白,這是蘇連紅病危時的性格扭曲,是一種發泄痛苦的方式。所以他也是努力地忍著,不把這些罵辭往心裏放。不過,忍上幾天還行,後來蘇連紅這麼一次次罵他,他就感到了委屈,甚至感到了憤怒。他想,蘇連紅你也真不講理,你得病之後,我怎樣待你你也清楚。我怎麼假仁假義啦?我怎麼心裏樂滋滋啦?你說我在盼你死,可真是冤枉死了我!不錯,是有大閨女小寡婦向我表示意思,可我什麼也沒幹呀!你說我是狠心賊,白眼狼,你真讓我傷心呀你!

晚上回到家,心情當然還是鬱悶。這樣,那女人的短信便給了他多多少少的釋解。一天雖然隻有一個字,但在他看來那便是一塊炫目的鋪路石。這石頭一塊塊在他眼前鋪展,一步步將他向一個迷人的幽處引領。一天,一天,那路終於鋪完,他驀然回顧,竟是這樣的一段:

我本鳳城一瑤琴,

嫁與莽漢誤終身。

孽緣斬斷影煢煢,

苦調拒彈意沉沉。

時來運轉遇薄郎,

絲振弦鳴起風雷!

月上柳梢羞容似,

問君何時約黃昏?

接到“昏”字的那個晚上,他也恰恰剛在醫院被蘇連紅罵得頭腦發昏。蘇連紅將他罵了一個晚上,用上了許許多多的刻薄話語。最讓他生氣的是,蘇連紅竟傷害了他的父母,罵他是驢日的,鱉養的。他極力控製住自己,讓自己坐到十點半才走,而當他走出病房門外,蘇連紅的一句話又追了出來:你死去吧,你死在我頭裏我才高興哩!薄元一邊流淚一邊下樓,直到回家眼裏還是沒幹。就在這時,他接到了那個字。

最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薄元將手機托在麵前,看著那個讓人既感暈眩又感惶恐的問號,心也跳,氣也喘,不知自己該不該回複。要知道,這首詩56個字,用56天才發完,我可是從來沒回複過一次。麵對這女人的韌勁與癡情,能再無動於衷嗎?

蘇連紅的罵聲又響在耳邊。薄元想,媽的,我就將錯就錯,愛怎麼的怎麼的吧!

好像洞察了他的心思一樣,又一條短信發來了:步雲小區3號樓2單元302室。

他沒再猶豫,立即起身下樓,向一輛出租車揚起了手臂。

按響那個門鈴,門立即開了。一個身著綠色中式衣褲約有30多歲的女人扶門而立,笑吟吟道,請進。薄元走進客廳,一眼就看見了架在那裏的一張古琴,它樣式纖巧,通體褐黑,在頂燈的照耀下閃動著幽幽的光亮。再轉身看那女人,發現她窄肩細頸,身材頎長,一張瓜子臉再配上高綰的發髻,恰似一架站立的琴。

薄元心裏暗暗激動,嘴裏卻說,這麼晚過來,太冒昧了。那女人說,別說這話,坐吧。薄元坐下,看著女人說,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人說,我叫從雪。說罷,便去廚房端來了兩杯紅酒。喝點這個好嗎?薄元說,謝謝。

端杯喝下一口,薄元笑著問道,從雪你也沒見過我,就不怕引狼入室?從雪莞爾一笑,我怎麼沒見過你?我早就認識你的。薄元吃驚地道,是嗎?什麼時候?從雪說,三年之前。那時你女兒正在實驗中學讀初二是吧?有一天課間,你去找你女兒的班主任申老師,質問他為何屈從某些家長的權勢胡亂安排班幹部,我正坐一邊。薄元恍然大悟道,噢,你是那裏的老師對嗎?從雪說,對,可你當時光衝著申老師發火,根本顧不上瞅別人。薄元說,不錯,我真是對申老師的做法生氣。你想,一個整天不知道學習光知道打架的小痞子竟然當了班長,這不是胡來嘛!從雪笑道,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你不光氣青了臉,手都發抖。薄元擺擺手,咳,意氣用事,讓你見笑了。從雪說,不,你的正直與激憤,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種事各個班級都有,可無論家長還是老師都很少提出批評,但你就敢提。所以,你走了之後,我就向申老師打聽你,知道了你的名字和工作單位,從此就記住了。後來,我在報上看到你考上副處級幹部的消息,對你就更是心懷欽佩了。你不靠拉拉扯扯,靠自己的本事上去,這才是真正的男人。說到這裏,從雪的目光已經含情脈脈。

薄元心醉神迷。他想,像這般有古典情懷、仕女風韻的女性,能瞧得上自己,真讓人想不到。他不敢回應從雪的目光,便伸手去摸了摸那架琴,說,真是一把上好的瑤琴呐。從雪說,還想聽嗎?薄元說,想聽。從雪便起身去把電視機打開,又把一張光碟放進了旁邊的VCD播放機,返身回來在薄元的旁邊坐下。

很快,畫麵出來了,是從雪正在舞台上演出。她背後的天幕,有著“鳳城市教育係統文藝彙演”的字樣。隻見她一襲白裙坐於台上,身端意嫻,手勢翩翩,那些美妙的樂句便如清泉一般潺潺流淌出來。薄元看著,聽著,心中便也漸漸被那泉水灌滿,甘甜,且蕩漾。

曲子接近尾聲時,隻聽從雪在旁邊輕歎一聲,緩緩地幽幽地吟念起古人詩句:絲傳園客意,曲奏楚妃情。罕有知音者,空勞流水聲……薄元心潮起伏不能抑製,說道,誰說知音罕有?現在你身邊就坐了一個。說著就轉過身去,抓過她的手。那從雪看他一眼,便似雪人兒一樣,頃刻之間化在了薄元身上。

後來自然是去了床上。讓薄元吃驚的是,從雪一改撫琴時的優雅嫻靜,從他們結合的那一刻起便進入了一種譫妄狀態。她緊緊地抱住他,在他身下一邊瘋狂地扭動,一邊喊著丈夫丈夫丈夫丈夫!薄元有些害怕,便決定結束戰事。就在最後的巔峰時刻,他突然覺得心髒忽悠一下像掉下了懸崖,接著便是急跳,便是一陣悶疼。他揚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而從雪還是緊緊地抱住他呼喊丈夫丈夫。

過了一會兒,薄元的難受滋味消失了,從雪也清醒了過來。二人對視著笑了一下,分開身體並排躺著。薄元問,你剛才喊誰呢?從雪說,喊你。薄元說,開玩笑,我哪裏是你的丈夫。從雪說,暫時不是,以後有可能,對吧?薄元便明白了這女人的心思。他想起正躺在醫院裏的蘇連紅,心中突然充滿了罪惡感,就閉上眼睛不再吭聲。

從雪也沒再追問。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側過身子緊挨著他,將一隻手放到了他的身上,上下遊走起來。開始時,薄元以為是從雪在撫摸他,心裏有些反感,但很快他便覺出了那些指頭的靈動。它們這個落下,那個彈起,且輕輕滑動,且作些揉撚。薄元明白了:從雪這是將我當成琴了。他從沒想到會有這樣新奇的體驗,這種體驗讓他很快甩脫了剛才的惡劣心境。他問,這是什麼曲子?從雪說,歐陽修講過,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你用心聽,就能聽見了。薄元便屏住呼吸用心去“聽”。然而,他什麼也聽不到,隻是感覺到了那些指頭在他皮膚上的舞蹈。這舞蹈將他的身體再度喚醒,讓他周身發燒熱血沸騰。也就是這時,他的胸又悶疼起來。他想,壞了,我的心髒出毛病了,我不敢輕易激動了。於是,他將從雪的手抓住說,停下,談談你的事情,好吧?從雪說,我的事情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薄元說,就那首詩?也太簡單了吧?從雪搖頭道,你還想知道什麼?薄元說,你有孩子嗎?從雪說,有。但離婚時那人不給我,說要給他家接續香火。說罷,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了床角的一摞相冊。薄元說,我可以看看他的照片嗎?從雪點點頭,便起身摸過一本給他。

那是一個胖胖的男孩。從出生到五、六歲時的許多個瞬間。看得出,他的眼睛像母親,而臉形卻方方的,一點不像。薄元仿佛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心裏生出厭惡,便將相冊合上,伸手摸過另一本說,從雪我看看你。從雪沒反對,她打開相冊,一頁頁翻著一頁頁講解:這是我上小學的時候。這是我上中學的時候。這是我上大學的時候。這是我畢業演出。這是我去北京旅遊。這是我下海遊泳……於是,薄元便領略到了一個美麗生命的生長過程和她的種種姿態。

再往後翻,便是從雪和家人的一些合影。薄元說,這裏有那個莽漢嗎?從雪哼了一聲:早叫我清除幹淨了。請不要再提他,我實在讓他給傷透了。薄元搖搖頭不再問,便繼續看那相冊。看到從雪和另一個女人的合影,他突然覺得眼熟。仔細端詳了一下,脫口說道,哦,這不是苗青青嘛!你和她什麼關係?從雪的眼神裏滿帶著尷尬,說,是我姨家表姐。

薄元便明白了,蘇連紅住院後,從雪為什麼給他發出第一個短信,為什麼後來窮追不舍。原來自己是被人算計,遭人擺布!雖然這段時間他對從雪的好感一步步加深,雖然今天晚上二人的肌膚之親讓他終生難忘,但他還是感到了一種尷尬甚至恥辱。

他坐起身來,穿上衣服說,對不起,我得走了。從雪隨他起來,淚汪汪地看著他說,你別生氣,這不怪我表姐,怪從雪沒出息,心太急。我知道在你夫人病重期間不該這麼追你,更不該今晚約你到家裏來,可我實在是喜歡你,實在是想抓住這難得的機會,求得下半生的幸福。薄元沒理她,轉身走出臥室,打開了房門。

來到樓下,正往小區外麵走時,薄元耳邊忽然飄來了琴聲。他駐足回頭看看,從雪的窗子卻是黑的。不過仔細聽聽,琴聲又的的確確發自那兒。琴聲幽怨,如泣如訴,在這寒冷的冬夜裏傳出好遠好遠。薄元想,此時一個女人在黑暗而空寂的房間裏彈琴,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於是,他的怒氣慢慢平息,他的心漸漸變軟。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讓這琴聲伴送著一步步走向了大街。

這一夜,薄元始終沒有睡好。他一閉眼,在從雪那裏的記憶,視覺的,聽覺的,觸覺的,味覺的,統統地湧了上來,鮮活而生動,讓他激動不已。然而,再想想自己是在妻子最危重的時候背叛了她,罪惡感又像巨石一樣重重地壓在心頭。

第二天早晨去醫院,蘇連紅見了他說,喲,幸福的人兒來了。薄元心中吃驚,裝作沒聽見,坐到床邊問,連紅,夜裏好嗎?蘇連紅說,很好,我丈夫去尋歡作樂,我高興得睡不著覺呀!薄元嚇得臉都變了,旁邊掃地的苗青青也放下掃帚走出了病房。薄元壓低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連紅,你你你,你說什麼呢,我不明白。蘇連紅浮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不明白就算了,反正我明白。薄元說,你明白啥。蘇連紅說,我啥都明白。我問你,昨天晚上你不在家,到哪裏去了?薄元說,噢,你打電話啦?我心裏悶,在街上走了走,你怎麼不打我手機?蘇連紅說,我打你手機,怕把你嚇得陽痿。這話更讓他大窘,竟僵坐在那裏不知如何回答。蘇連紅用指頭點著他道,看出來了吧,你老婆還是愛護你的!不過你得告訴我,那女人怎麼樣?有我好不?薄元鎮定了一下,矢口否認,連紅,你別胡說八道好不好?我怎麼能幹那種事?蘇連紅扯著嘴角冷笑道,大丈夫敢作敢當,幹了就幹了,為什麼不承認?我就瞧不起你這號人。薄元想,無論你怎麼激我,我是決不能承認的。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我還能瞎編嗎?蘇連紅氣憤了,什麼玩意兒,滾你媽個屄!薄元看看事態不好,便起身離開了病房。

苗青青正站在走廊盡頭。薄元看見她,想起自己兩個多月來一直是她與她表妹合謀算計的對象,便有一種身為獵物的感覺。再想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更覺得此時是一絲不掛站在苗青青的視線之內。他想和她談一談,對她的做法提出批評,同時也了解一下從雪的詳細情況,但他又想到,其實自己不能責怪苗青青,要怪隻能怪自己經不住誘惑,如果對從雪的進攻置之不理,那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再說,要是找苗青青了解從雪,那就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是對從雪在乎的,是想繼續和她來往下去的。

薄元從內心裏承認,從雪已經成為他生命中抹不去的一道刻痕,而且,他還渴望著讓這刻痕加大加深。

然而,再回頭看看病房門,想一想蘇連紅,他又把這渴望趕緊收拾了起來。他想,這一段我無論如何也要收住心猿意馬,盡心盡力地把蘇連紅陪好。否則,自己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了。

當天晚上,他收到從雪的短信,看了看,隻有一個問號。他看了它好長時間,很想發短信做個回複,但最後又終於放棄了。

這時,客廳裏的電話響了。他想,肯定是蘇連紅查崗,趕緊接起了電話。然而電話裏卻傳來了崔蕙的聲音:薄局長,打擾了。薄元說,小崔,有事嗎?崔蕙說,我想問一下,嫂子這幾天怎麼樣?薄元說,情況不太好,醫生說,已經大麵積轉移了。崔蕙歎口氣,唉,真想不到她會得這病。不過,薄局長你也要保重自己,別累壞了。薄元說,謝謝。崔蕙沉默了片刻,又說,薄局長,能告訴我你的電子信箱嗎?薄元說,有什麼事還得寫信?在電話裏說不行嗎?崔蕙說,我現在是一名業餘閃客,剛做了一副動畫,想發給你看看。薄元說,喲,做閃客,畫動畫?你不簡單哩。好,發過來我看看,你記下我的地址。

說完Email地址,薄元便去把電腦打開了。敲開信箱,裏麵果然有一封署名“幽蘭”的信。信上寫道:薄局長,看了一定要回複哦!薄元見信後有附件,便點擊了一下。很快,一個新窗口彈出,畫麵出現了:一條山穀,一塊巨石,巨石邊生長著一棵蘭草。幽雅的樂曲聲中,蘭草長高了,蘭草開花了,遂引來蜂狂蝶舞。然而,那蘭草甩動長葉,趕走了蜂,也趕走了蝶,在那裏輕輕搖擺,似有所待。這時,咚咚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出現了。他發現了這棵空穀幽蘭,駐足上前,慢慢蹲下,深情地注視,然後將它擁在胸前,而那蘭草更是柔情萬端,將一根根長葉纏繞在男子的脖頸上……《婚禮進行曲》隱隱響起,動畫結束。

薄元在電腦前呆呆地坐了好長時間。他沒有回複崔蕙。他沒法回複崔蕙。因為,動畫所表達的意思明明白白。

但他還是為崔蕙采取的這種形式而驚奇。他在網絡上瀏覽過“閃客帝國”等許多專門網站,看過許多動畫作品,但從沒想到會有一位姑娘製作出這樣的一件來向他示愛。這個小崔,也真是聰明絕頂。

你要了小崔,最大的好處是還可以生個孩子。蘇連紅說過的話又響在耳邊。

薄元感到內心深處有一種東西在暗暗湧動。他把那動畫再次點開,又欣賞了一遍。看完,《婚禮進行曲》久久地在他心頭回響。

但他還是沒做回複。

他把電腦關上,去客廳裏靜坐片刻,然後摸起了電話:連紅,睡了嗎?還沒有?還疼?

蘇連紅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厲害。醫生先是給她用普通止疼藥,後來便用上了呱替啶。薄元看她這個樣子,便向方局長請了假,一天到晚都在醫院陪護,隻是在夜深時才回家睡上一會兒。

這期間,從雪又給他發過幾個問號。見他還是不做回複,那“便變成了”。第三個發來時,薄元想,自己這樣做,也真是太不對了,人家畢竟對你那麼癡情而且還有過那種事情。於是就發了個短信給她:莫問莫歎,一切隨緣,好嗎?從雪回道:好,一切隨緣,我等著。

此後,他就再沒接到從雪的短信。

那些日子裏,崔蕙也沒再和他聯係。薄元曾經幾次打開電腦,欣賞她的動畫,卻一直不給她回複。

這天他又打開電腦,發現信箱裏有一封發自“幽蘭”的未讀郵件,立即把它打開了。信上一句話也沒有,但後麵有一個附件。他想,這姑娘又製作了新的動畫?便急切地去看。然而,這不是動畫,是用電腦掃描出來的一張帶有“鳳城市人民醫院婦產科”紅頭的公文紙,上麵用鋼筆寫著:經檢查,崔蕙同誌係處女,特此證明。後麵,則蓋了婦產科的印章。

薄元瞠目結舌。他怎麼也想不到,崔蕙會給他發來這麼一份證明。要知道,一個未婚姑娘去醫院做這種檢查,索取這種證明,需要多大的勇氣!而促使她采取這一行動的原因,隻能是她對我薄元的認真與急切!

可是,慢說我還沒有考慮日後再婚這事,就是考慮了,我也不會在乎你是不是處女呀。我一個半老不少的中年男人,即使有可能再婚,也沒有資格考慮這一點呀。

薄元既為之感動,又為之悲哀。

蘇連紅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險惡。她身體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凡有淋巴結的地方卻統統腫起,而且有好幾處已經出現了破潰。其中右耳後的一處,一直向外流髒水,護士給她包上一塊紗布,很快便會濕透。最折磨人的還是疼痛。隻要疼痛襲來,蘇連紅便冷汗滿身,慘叫不斷:唉喲,叫我死了吧,快叫我死了吧,我受不了啦……薄元看著她那樣子心如刀割,急忙去找值班醫生要求用藥。醫生不耐煩,說,哪能老用?這是毒品,會成癮的!可是回去看看蘇連紅的樣子,他隻好又去哀求醫生,說你們快給她用上吧,她成癮就成癮,隻要她不疼就行,別的顧不上啦!醫生這才拉長著臉開方,給蘇連紅打上一針。

幾天後,蘇連紅果然上癮了。她用上藥後,不大一會兒,便閉著眼睛欣悅地說,哦,得著了,得著了。薄元問她,得著了是什麼滋味?她說,哪兒也不疼,身子輕飄飄的,像神仙架雲。薄元心酸地想,那你就當神仙吧。

可是,蘇連紅的神仙生活並不長久,隻一會兒就結束了。她不想回到凡間,不想再忍受疼痛,因而藥效一旦消失便馬上嚷嚷著再打再打。薄元隻好再去求醫生。他找到孟主任,說了這個情況,孟主任說,想打就打吧,病人到了後期,也隻能這麼做了。於是,蘇連紅便一天到晚靠呱替啶支持著。

薄元看她這樣子撐不了多久,便打電話叫來了嶽母和小舅子。這母子倆來後看看,單獨對薄元說,快叫婭婭回來吧,再不回來恐怕見不上了。薄元打電話找到婭婭,說你媽想你,你回來一趟吧。婭婭問,我媽是不是不行了?薄元說,不是,她就是想見你。婭婭當天下午回來,到醫院見了她媽的模樣,抱著她放聲大哭。蘇連紅也淚流滿麵,不住聲地叫著婭婭婭婭。過了一會兒,蘇連紅說,你們都出去,我要跟婭婭單獨說話。薄元等人便都出去了。

母女倆一說就是半個多小時。等到婭婭擦眼抹淚地出來,她姥姥拉著她問,你媽跟你說了些啥?婭婭說,叫我以後替她孝敬你老人家,叫我以後尊重後媽,還叫我以後找對象不要草率……老太太和薄元聽了,都是淚水橫飛。

哭過一陣,薄元把她們幾個送回家去,做好了飯,自己一個人趕回了醫院。這時,蘇連紅又用上了藥,正躺在那兒睡著。薄元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蘇連紅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時薄元有些緊張,因為蘇連紅隻要一醒,疼痛便會開始,會再要打止痛針,如果不打是不會罷休的。然而,蘇連紅這回卻沒要,她久久地看著薄元,臉上竟奇怪地現出了紅潤。薄元問,連紅,這會兒不疼?蘇連紅說,不疼,我餓,我想吃東西。薄元問,你想吃什麼?蘇連紅說,想吃餃子。薄元便急忙讓苗青青買。等把餃子買回來,薄元一個一個喂給她,竟一氣喂下了十二個。

蘇連紅吃完餃子,倚在床頭喘息了一會兒,說,小苗,你出去一會兒,我想跟老薄說說話。苗青青便出去了。薄元心裏一個勁地打鼓,卻故作鎮靜地說,連紅,你要跟我說啥?蘇連紅笑一笑,卻什麼也沒說,隻把他的左手抓了過去。

蘇連紅抓著那隻手,握了幾握,而後勾起自己的中指,在薄元手心裏輕輕撓了幾下,帶著羞澀的表情問,哎,撓撓你的手心,你什麼感覺?

這一撓一問,讓薄元的記憶之門立刻嘩地打開了。二十一年前,他倆一個二十,一個十九,都在省城金融專科學校念書。雖然在一個班裏共處了將近一年,但他們並沒有多少交往。他那時對蘇連紅的印象是,活潑,爽朗,像一朵明豔的大麗菊。就在那年的“五四”青年節,他倆的關係一下子變了。那天全班同學到市郊一個風景區旅遊,晚上開起了篝火晚會。大家唱嗬,跳嗬,盡情揮灑著青春。最後,幾十位男女同學手拉手,圍著篝火邊唱邊跳。薄元恰巧與蘇連紅牽手,他受集體情緒的感染,並沒有對身邊的蘇連紅產生什麼特別的感覺。而等到一曲終了,大家站住時,蘇連紅突然勾起一個指頭,在他手心裏輕輕撓了幾下。這個含意曖昧的動作,一下子讓他熱血沸騰。他還沒來得及回應,大家已經都把手放開,退到一邊站著。他走到一棵樹下,蘇連紅也跟了過去。二人站定後,薄元看見,蘇連紅那年輕光嫩的臉蛋正反映著篝火的光亮,顯得那樣漂亮,那樣動人。他正癡癡地看著,蘇連紅莞爾一笑,悄聲問道,哎,撓撓你的手心,你什麼感覺?薄元說,癢。蘇連紅問,哪裏癢?薄元說,心癢。蘇連紅說,那我再給你撓撓心去。

她將薄元的衣角一扯,二人就去了樹林深處。在那裏,二人熱烈地擁吻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的手便開始戰栗著探索對方。蘇連紅在他小腹上摸到了異物,說,呀,你褲子裏裝了什麼東西?薄元這才明白,原來那麼熱烈而主動的蘇連紅對男性是一無所知……

從那個晚上,他們開始了熱戀。畢業時,二人雙雙要求分到一個地方,於是他們來到鳳城,工作,結婚,生孩子……直到今天。

薄元的心讓悲慟漲滿,隻是抓住蘇連紅的手流淚。蘇連紅沒等到他回答,便微笑著閉上眼睛,好似睡了過去。但過了片刻,薄元發現她的呼吸越來越輕,脈搏也越來越弱,急忙起身去叫醫生。等到值班醫生趕來,蘇連紅已經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息……

當天晚上,蘇連紅便被挪到了病房樓後麵的太平間裏,薄元和女兒、小舅子以及苗青青在那裏守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他們把蘇連紅送去火化,同時也在殯儀館搞了個遺體告別儀式。薄元和蘇連紅的親朋好友來了一大群,大家哀思如潮,哭聲不斷。

儀式結束,大部分人都走了,薄元與小舅子等人將蘇連紅抬到了火化爐前。排了半小時的隊之後,蘇連紅躺到傳送機上,慢慢地奔爐門而去。

就在這時,薄元突然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又被撓了幾下!

他這次不是覺得癢了,而是感到了疼。手疼,心更疼。

他眼前一黑,便雙手抱胸倒在了地上。

這時,火化爐的煙囪冒出了一股青煙。那煙往空中飛了一段,卻又迅速地降下來,在爐邊低回盤旋,依依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