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斷定:這女人的出現不是蘇連紅安排的。第一,蘇連紅畢業後一直在銀行幹會計,她的熟人都和數字打交道,絕沒有這種會彈琴的女友;第二,這女人如果是蘇連紅安排的,她的琴聲肯定會顯得輕佻,從中能聽出彈琴者的竊笑,而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效果。
曲子終了,意猶未盡,後邊留下一段長長的靜寂。薄元手握話筒,心跳得咚咚直響。他剛想開口說話,那邊卻把手機關了。
薄元放下電話,心中脹滿了被這琴聲撩起的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他想,這真是一個別致的女人。蘇連紅的性格直爽開朗,讓人一覽無餘;而這個女人雖然熱烈大膽,卻又半遮麵龐,給人霧中看花的感覺。另外,看她的短信,聽她的琴聲,能清楚在感覺出她的素養與品位。而這些,也是蘇連紅所不及的。
混賬,怎麼把她和蘇連紅比起來了?薄元捶著腦袋,狠狠地罵起自己。蘇連紅是你的妻子,此刻重症在身正躺在醫院裏,你卻對一個來曆不明、目的可疑的女人萌生好感,你他媽的還是人嗎?
但他不想把這事情立刻告訴蘇連紅。他想,等我把這女人的身份和目的搞清楚再說吧。第二天早晨他去醫院後,蘇連紅問他誰向他表示了,他咧一咧嘴,跟你開玩笑的。蘇連紅又說,你說我不相信你,我怎麼不相信你啦?薄元又咧一咧嘴,我說著玩的。
八點鍾醫生來查房,說蘇連紅的情況正常,刀口沒有發炎。蘇連紅說,聽見了吧老薄?我沒事,你今天上班吧。薄元說,那好,我上班去,有事你就打電話給我。
到了單位,去和方局長說了一聲,然後又到自己分管的兩個科走了走,問他們有什麼急需研究的事情。兩個科都分別報告了幾條,薄元一一做出指示,讓他們辦去。處理完了這些,他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開始翻閱這幾天的文件和報紙。
看了一會兒,三科的崔蕙敲門進來了。她手裏拿了一份報表,說是這幾天下麵報上來的。薄元說,好,放這裏我看看。崔蕙放下報表卻沒走,站在那裏問,嫂子怎麼樣?薄元抬頭看著她說,情況還不錯,謝謝你的關心。崔蕙臉上泛上一抹羞紅,說,你也要保重自己,不要累壞了。薄元說,沒事。崔蕙這時臉更紅了,她說,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盡管吩咐,這是我的信箱。說罷她就將手裏的一張紙條放在桌子上,轉身走了。薄元看著她走出門外,便伸手拿起了那張紙條。那是一個Email地址,注冊網名是youlan。薄元琢磨了片刻,猜出這是“幽蘭”二字。他想,這個名字倒也雅致。不過,我如果需要找她幫忙,完全可以直接到二科找她,她不在單位的時候也可以打電話,怎麼會用很不方便的電子信件呢?
薄元感覺出來,崔蕙的這個舉動有些反常,有些曖昧。她突然想起,那天她去醫院看望蘇連紅,蘇連紅在她走後說,真想叫崔蕙伺候幾天,他說那像什麼話,蘇連紅便譏笑他不舍得。這麼一回想,便覺得蘇連紅話裏有話。什麼意思?是說她萬一不行了,崔蕙會取而代之?這真是荒唐,真是笑話。人家崔蕙還是個姑娘,比我小十幾歲呢。即使真有那一天,人家也不會找我這麼個半大老頭兒。
可是,崔蕙給我這麼個Email地址,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唉,管她是什麼意思,我不會用這種方式跟她聯係的。想到這裏,薄元將那紙條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他抄起報紙,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一邊考慮今天給蘇連紅加什麼補品。他想,前天用了黑魚,昨天用了老母雞,今天就用甲魚吧。於是,他打電話給一個熟悉的飯店老板,讓他下午給燉一隻。晚上下班後,他去取來,提到醫院,一口口喂給了蘇連紅。蘇連紅吃下一圈“裙邊”,喝過幾口湯,擦擦嘴說,老薄你夠意思,夠意思。
在病房陪到十點,蘇連紅讓他回家。薄元說,唉,家裏冷冷清清。蘇連紅說,那你上網溜達溜達,說不定搭上個美眉,還能搞搞一夜情。薄元指著她道:連紅呀連紅,你這張嘴,真拿你沒辦法!好好好,我走了!
回到家,薄元還想著蘇連紅讓他上網的話。但他沒有開電腦。蘇連紅沒病的時候,薄元在晚上是常常上網的,因為蘇連紅看的那些電視劇他都不感興趣。他到網上看看當日新聞,再到幾個比較活躍的論壇上瀏覽一下各路英豪發的帖子,不知不覺就把一個晚上打發了。自從蘇連紅查出病來,他一次也沒有上。
剛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手機接到了短信:操勞了一天,累吧?讓我用琴聲為你驅趕疲憊好吧?他想,這個女人,還可謂善解人意。可是,她這麼天天追我,我卻搞不清她是何許人也,這算咋回事?這裏麵會不會包藏著危險?但是,昨晚已經刻錄在心底的琴聲又分明響起來了,讓他心旌搖動不能自己。他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又撥通了那個女人的手機。
那邊一句話沒說又彈起了琴。與昨晚相比,這一次彈出的曲子多了些熱烈,多了些纏綿。那旋律舞蹈著,擺動著,從一個他不知曉的地方禦風而來,將他包圍,將他裹緊。薄元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個女人情意綿綿的撫慰。
曲終,照舊是一段長長的空寂。薄元開口道,喂,能說話嗎?那邊說,可以,說吧。薄元說,你的琴聲真是美妙極了,謝謝。不過,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那邊說,我是誰,我是一個孤獨的女人,一個在尋夢的女人。薄元問,你尋夢怎麼尋到我這兒來了?那邊說,你就是我的夢。薄元警覺起來,這話從何說起?你認識我嗎?那邊輕輕一笑,認識,但你不認識我。薄元說,是嗎?你叫什麼名字?在哪兒工作?那邊又是輕輕一笑,等我慢慢告訴你吧,再見,晚安。
薄元放下電話心想,真是遭遇現代版《聊齋》了。這個會發短信會彈琴的狐仙,還真會逗人。你願逗就逗吧,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一大早起來,到市場買了幾個蘇連紅愛吃的肉夾饃,坐公交車去了醫院。蘇連紅一邊吃一邊問,老薄,昨晚找沒找著美眉?薄元說,找是找了,可她們一聽我是蘇連紅的丈夫,都嚇跑了。蘇連紅笑起來,好好好!我蘇連紅還是有威懾力的嘛!不過你別灰心,你告訴她們,蘇連紅患了絕症,將不久於人世,這樣她們就都跑回來了,肯定的。薄元氣急敗壞地說,你這人,就沒個正經話!
吃完,蘇連紅擦擦嘴說,跟你說正經的,下午婭婭回來,你打算怎麼辦?薄元這才想起,明天正是女兒一月才有一次的休息日。薄元說,讓她過來看看你唄,你不是挺想她的嘛。蘇連紅紅著眼圈說,想歸想,可是我不願讓她知道我的病,那會影響她學習的。薄元說,她早晚要知道的呀。蘇連紅說,能拖一天是一天。下午你回家等著她,告訴她我旅遊去了。薄元想了想說,好吧。
下午四點多鍾,薄元在家裏果然等到了婭婭。像往常回家時一樣,婭婭扔下包直奔冰箱,將裏麵好吃的好喝的抱出一堆,再打開電視機,一邊享用一邊看。薄元心酸地想,你看看這孩子,回來見不著她媽也不問問。正想著,婭婭將一個果汁空盒向垃圾筒裏一扔,說,我媽呢?買菜去啦?薄元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說,你媽跟單位同事一塊旅遊去了。婭婭說,哇,我媽真幸福!她去哪裏啦?薄元說,雲南。婭婭說,一定是香格裏拉!哎喲,我能跟她一塊去有多好!薄元說,等你考上大學,我帶你去。婭婭說,誰稀罕你帶。到時候我一個人去,找個藏族男孩做向導,爬雪山,過草地,玩著玩著他就成了我的男朋友!好不好?婭婭繼承了她媽的爽直性格,說起話來口無遮攔。薄元苦笑著說,好好好,然後,你把那藏族男孩領回家裏,讓你媽天天給他曬大皮襖!
晚上,薄元帶婭婭去下館子。正吃著,薄元的手機響了,他看看號碼是蘇連紅的小靈通,就走到店外去接,說我和婭婭正在外麵吃飯呢。蘇連紅哭唧唧地說,我想婭婭,真想!薄元說,那你和她說說話吧。蘇連紅說,我不,她要是問我在雲南見了什麼,吃了什麼,我哪裏說得上來?算了,不跟你說了,你好好陪她,讓她高高興興在家過個星期天。說罷就把電話關了。薄元回到店裏,女兒瞪大兩眼指著他道,有情況有情況!你接個電話還怕人,是不是趁我媽不在家,搞上婚外戀啦?趕快交代!薄元迅速地調整一下情緒說,我交代我交代,我跟我們局長搞上了,他和我講了一件秘密事兒。婭婭“卟”的一聲笑了,局長?那個姓方的老頭子?哈哈!哈哈哈哈!
回到家裏,婭婭說要過一回電視癮,一氣看到了下半夜。第二天上午睡到十點,上街買了幾樣東西,吃過午飯便回了孟原縣。女兒在家的這段時間裏,薄元一直擔心那個尋夢的女人會發短信過來,然而他一條也沒有收到。
送走女兒,薄元去了醫院。蘇連紅不歇氣地問他,婭婭是胖了還是瘦了,是黑了還是白了,在家吃得怎樣,睡得怎樣,玩得怎樣,等等等等,薄元一一作答。蘇連紅說,下個月我要見她。薄元說,可以,下個月你就差不多出院了。
晚上回到家裏,薄元想,那女人說不定會來短信。剛這麼想罷,手機便響了。不過,這次發來的隻有一個字:我。薄元心想,她肯定是短信沒寫完,不小心按了發送鍵。然而等了幾分鍾,手機一直靜悄悄的;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動靜。他有些納悶,決定打電話問問,可是撥完號碼,卻被告知對方關機。薄元心裏話,這女人,搞的是什麼名堂。他調出短信,對那個“我”字看了半天,心裏老是紐結著一個疑團。與這疑團共生的,還有著一篷亂亂紛紛包含了遺憾、失落、悵惘、期待等諸多成分的情緒。直到上床躺下,他還在心裏念叨,我,我,我什麼?
第二天早晨去醫院,蘇連紅告訴他,大夫說了,今天拆線。薄元向方局長請了半天假,一直在那裏陪著。拆完線,蘇連紅被推回病房,薄元找孟主任問情況怎樣,孟主任說還可以,下步就開始放療。他明確地告訴薄元,放療的目的是殺死蘇連紅體內殘存的癌細胞,但正常細胞也會被殺死許多,所以這種醫療方法對病人機體會有損害,建議他多給病人加些營養。薄元憂心忡忡,到街上買了阿膠口服液、核桃粉、烏雞精等好幾種滋補品回來。蘇連紅看了說,挺貴的,買這些東西幹啥?薄元說,你早把身體養好早出院。他囑咐苗青青,以後再買飯要揀好的買,蘇連紅想吃啥就去弄啥,苗青青點頭答應著。
下午薄元又去上班。因為有份給市政府的報告要抓緊修改,他早去了一刻鍾。穿過一樓大廳,剛踏上樓梯,隻聽身後噔噔噔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接著是一聲清脆的招呼,薄局長!他扭頭一看,是崔蕙攆上來了。這姑娘,上樓時將腰杆挺得筆直,那胸脯便格外地突出。薄元點頭道,小崔來得也挺早哇。崔蕙莞爾一笑,薄局長,我天天上網,怎麼等不到你的信?薄元搪塞道,我這些日子忙,沒上網。崔蕙說,等你不忙了,一定給我發哦。薄元點頭笑道,好,發,一定發。上到二樓,崔蕙在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時,歪著小臉向薄元一笑。薄元這時看出,崔蕙的這一笑,含意還真是有點兒複雜。
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眼前還晃動著崔蕙的笑臉。其實,他對崔蕙一直是有好感的,因為他倆來到這個令許多人羨慕的單位,走得是同一條路子:報考。薄元原來在市統計局當科長,工作兢兢業業卻一直提不起來,前年市裏公開招考十名副處級幹部,他欣然報名,而後戰勝上百名競爭對手脫穎而出,成為全市街談巷議的知名人物。他上任不久,市直機關又公開招考公務員,他所在的局招錄一名,身為具體組織者的他便從報考人員登記表上看到了崔蕙的名字和照片,也了解到她的簡曆是省理工大學畢業,已經在本一家工廠幹了兩年。這姑娘雖說相貌平平,可是才分不同凡響。筆試時她第一個交卷,成績卻拿了第一。麵試時,她從容應對,反應機敏,又理所當然地拔得頭籌。到單位正式報到的第一天,薄元誇她聰明,她歪著頭向他笑道,對,我是聰明,我的聰明就在於把你當成了榜樣。這話,讓薄元啥時想起啥時得意。進機關一年多來,崔蕙的聰明繼續得到發揮,業務能力是相當棒的。但薄元慢慢發現,崔蕙的聰明有時候又太過分:她無論對領導還是同事,都是察言觀色,遇什麼人說什麼話,而且多是投其所好。薄元想,這又何苦,本色一點有多好。所以,崔蕙有時瞅機會對他恭維,套近乎,他都一邊聽一邊在心裏發笑。
然而,現在崔蕙不再向他說恭維話,而是讓他給她發Email。薄元想,這其中的味道就變了,因為Email有它特殊的私密性。她真是要向我發起進攻?不可能吧?這城市裏有多少優秀的帥哥,她能偏偏看上我這半老徐爹?聽說這幾年她也談了好幾個對象,難道就沒有一個中意的?
無論怎樣,我都不能對崔蕙有任何回應。這不合適。一千個不合適,一萬個不合適。
沒把崔蕙往心裏放,薄元對那個彈琴的女人還是在乎的。在辦公室處理罷公務閑下來的時候,耳邊就響起了那蕩人魂魄的琴聲。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呢,她長了個什麼模樣?他想知道,很想知道。
他同時也明白,這種念頭是罪惡的:老婆正躺在醫院裏生死難料,自己卻被另一個女人所誘惑,我還是人嗎?
不行,不能再和那女人發展關係。她再怎麼主動,再怎麼施加誘惑,我也必須守住自己。薄元決定,從今天開始,無論那女人發短信還是打電話,他統統不理。
然而,晚上一個人在家時,他還是期冀著手機的響起。十點半,一條短信發來,薄元急忙打開去看,屏幕上還是隻有一個字:“本”。昨天發來一個字,今天又發來了一個字,這是什麼意思?他想打電話問問,但記起白天給自己立下的規矩,又搖頭作罷。
想不到的是,此後薄元每天晚上接到的短信都是一個字。
第三天是“鳳”。
第四天是“城”。
第五天是“一”。
第六天是“瑤”。
第七天是“琴”。
薄元把這些字聯起來念了一遍,突然若有所悟:這女人一天發一個字,七天發來了一個句子。“我本鳳城一瑤琴”,像詩,並且在說她自己。那麼,她往後會告訴我什麼?
第八天是“嫁”。
第九天是“與”。
第十天是“莽”。
第十一天是“漢”。
第十二天是“誤”。
第十三天是“終”。
第十四天是“身”。
薄元明白了,這是兩句自況詩。我本鳳城一瑤琴,嫁與莽漢誤終身。唉,可憐的女人,正所謂紅顏薄命。她和那莽漢還生活在一起嗎?現在離婚了沒有?薄元迫切地想知道。他猜,這女人發來的既然是詩,那就不隻是兩句。再說,看這兩句的意思也是意猶未盡。這女人也真有耐心,竟然在兩周時間隻發來兩句話。當然,這也顯示出了那女人不同平常的情趣與格調。好,我就一天天地等著看吧。
第三周發來的一句是,孽緣斬斷影煢煢。薄元鬆了一口氣,哦,終於解脫了。好,好。
這期間,蘇連紅的放療一直在進行。她一天比一天消瘦,頭發一天比一天稀疏。終於,她連飯也吃不下了,這天喘息著對薄元說,老薄,再這樣下去,我死得更快,你快讓大夫給我停了。薄元看著她的樣子也是著急,便找到孟主任去問。孟主任說,化療是常規方法,不這樣就殺不幹淨癌細胞。薄元說,她實在是撐不住了。孟主任笑了笑說,治病吧,哪有不痛苦的。薄元隻好回到病房,苦口婆心地勸說蘇連紅再堅持一下。
也就在這些日子裏,鄰床左大姐的病情惡化了。癌細胞在她體內大麵積擴散,她疼得白天黑夜呻吟不止。常規的止疼藥已經無效,醫院隻好給她用呱替啶。開始一天打兩針,後天一天三針、四針還不行,藥打進去隻管一會兒,時間稍長左大姐又疼得受不了。她的兒女有時候過來看看,但都是坐上一會兒就走,對母親的呻吟聽之任之。左大姐的脾氣越來越暴躁,罵兒女都是畜生,是冷血動物。這麼一罵,兒女來得就更少,病床邊隻有苗青青一個人為她忙這忙那。
這天晚上,薄元正在那裏陪蘇連紅,左大姐又疼得厲害,讓苗青青趕快叫護士給她打針。護士過來說,剛打上一個來小時,怎麼又打?不行。左大姐喘息著說,姑娘我求求你,你再給我打一針,我往後再不麻煩你了。護士撅著嘴說,我去請求一下主任。時間不長,她果然掂著針管過來,給左大姐打上了。左大姐在那裏躺了片刻,表情輕鬆地說,好了,好了。接著閉目睡去。想不到,到了晚上苗青青買來飯喊她,卻再也喊不醒了。薄元過去試試她的鼻息,已經紋絲沒有了。苗青青去找來大夫,大夫看了看說,不行了,通知她家裏人吧。
兒女們來後哭過一陣,左大姐便被轉移到了太平間。蘇連紅看著對麵那張空空的病床,喃喃地道,我也快了,我也快了。薄元強忍住淚水說,連紅你別住壞處想,你會好起來的。蘇連紅說,我好個屁,你摸摸我!說著就抓了薄元的手拽進被窩,往她的大腿窩上放。薄元一摸那裏,兩邊竟然都凸起了疙瘩!他手抖,心也抖,便撲到蘇連紅的身上,將臉緊貼著她的臉無聲地流淚。蘇連紅摸著他的腦袋哭道,老薄,老薄,我真不想離開你……薄元哽咽著叫,連紅,連紅……
薄元哭過一會兒,擦擦眼淚去了病房辦公室。他對孟主任說,你們發沒發現蘇連紅身上又出現了新的病灶?孟主任看他一眼,點點頭說,已經發現了。薄元瞪著眼說,那你們的手術是怎麼做的!孟主任吧嗒一下嘴說,對不起,手術隻能切除看得見的病灶,對那些到處遊走的癌細胞無能為力。隻要有殘存的,它們就還會興風作浪。薄元問,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孟主任說,把放療停掉,因為已經沒有意義了。話說到這裏,薄元知道不必再問了。他走出病房,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呆坐了很久很久。
這天晚上,薄元的手機收到一個“拒”字。他已經顧不上琢磨短信的內容,他滿腦子都是蘇連紅那兩包新凸起的疙瘩。
第二天,病房裏又來了一個病號。這是個長乳腺癌的農村婦女,由她男人跟著。那女人從進病房那一刻起,眼窩始終是濕的,而他男的老是耷拉著腦袋唉聲歎氣。這麼一來,病房裏的氣氛便格外壓抑。蘇連紅對薄元說,我不住這裏了,我回家。薄元說,那怎麼行,你還要治病呢。蘇連紅說,我到了這一步還治個屁!回家吧,我在家能躺幾天是幾天。薄元說,不行,絕對不行。蘇連紅停了停又說,那我這個周末回家住一天好不好?我要見婭婭。薄元想起,星期六是女兒回來的日子。他去和孟主任說了這事,孟主任說,可以,帶上藥在家吃著,女兒一走就馬上回來。
星期六這天,蘇連紅的精神好了許多,她早晨喝下一大碗米粥,又讓苗青青給她洗臉梳頭。她拿著鏡子照照自己,捋一捋幾近掉光的頭發,說,老薄,咱們去商店吧。薄元說,你這身體能撐得了?想買什麼我自己去。蘇連紅卻不,堅持要去,薄元隻好扶她去了街上。
來到一家大型商場門口,一個化妝很重身上香水味很濃的中年女人見了他們,上下打量一番,疑惑地道,這是小蘇吧?薄元一看,原來是和蘇連紅一塊在銀行內退的高瑛,就說高姐也逛商店呀?高瑛看看他,又看看蘇連紅說,哎喲,你怎麼變了樣子?身體不舒服?蘇連紅笑了笑說,算咱姐妹還有些緣分,今天要是碰不上你,你可能就見不著我了。高瑛瞪大眼睛問,你怎麼說這話?出了什麼事?薄元急忙掩飾道,連紅跟你開玩笑,她這幾天不舒服,很快就好了。蘇連紅說,到什麼時候了,還用瞞著高姐?實話實說,我得了癌症了,已經沒治了。你跟那些姐妹們說一聲,誰願意的話,下星期就到醫院看看我。見她說出這話,薄元也無法再加阻攔,心想她們願去就去吧,再怎麼說也是同事一場。高瑛看看薄元,見他沒做否認,便帶著驚惶的神情說,連紅你放心,我一定告訴她們,一定告訴她們。說罷就匆匆走了。
蘇連紅進商場,先去買了個假發,又去買了一件蠟染布裙。薄元明白,她這是為了糊弄婭婭。看著蘇連紅戴了假發去鏡子前左照右照的模樣,他心裏一陣陣酸楚。
回到家中,蘇連紅躺在沙發上一刻不停地看表,計算著女兒到家還有多長時間。下午三點多一點,門鈴終於響了,蘇連紅像過了電一樣立即坐起來,示意薄元快去開門。婭婭進來後猛地怔住,媽,你怎麼變樣子啦?蘇連紅笑著說,女大十八變,女老也有十八變呢。兩個月沒見,能不變嘛。婭婭撲上來親了她兩口,說,咦,怎麼有醫院的味道?薄元見事情要露餡,就說,你媽這幾天不舒服,今天去醫院看了看。婭婭說,怪不得呢,媽,沒事吧?蘇連紅說,沒事,來,你看看媽在雲南給你買的裙子。婭婭拿過去看看,哇,真好!可惜天冷了,要到明年才能穿了。婭婭又說,媽,你一定去香格裏拉了,你快給我講講那裏!薄元急忙打斷她說,你媽挺累的,你讓她歇一歇吧。我給你買了好幾種飲料,都在冰箱裏,還不快喝!
婭婭拿過飲料,便打開了電視機。蘇連紅在一邊不錯眼珠地看著女兒,看著看著臉上便現出悲容。薄元怕她控製不住自己,就示意她到臥室裏躺著,蘇連紅點點頭答應了。
薄元下廚房做好晚飯,一家三口吃下,婭婭又坐到了電視機前,看到很晚也沒罷休。薄元到臥室裏躺下,歎著氣說,真該把你的病情告訴她。蘇連紅說,告訴她,隻有壞處沒有好處,等我實在不行了再說吧。薄元搖搖頭,把蘇連紅的手緊緊抓住。
晚上薄元早早關了手機,他怕那女人會發來短信。早晨起來,他到客廳裏把手機打開,然而沒有。他想,這就怪了,難道她知道蘇連紅今天在家?
第二天,婭婭十點多鍾才從臥室裏出來,連早飯也不吃又坐在那兒看電視。薄元看見她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不由得暗暗生氣。吃過午飯,薄元為她收拾好東西,說,婭婭你走吧。婭婭卻說,我不,我要在家裏陪媽媽。蘇連紅在沙發上說,你陪我幹嘛,還不快回學校。婭婭突然撲到蘇連紅懷裏大哭,媽,你別瞞我了,我看出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輕!我不去學校了,我要陪你,我陪你把病治好!蘇連紅一下子哭了,她緊緊抱住婭婭,渾身顫抖。薄元看看她們母女倆,轉過身去忍不住流淚。
然而隻過了片刻,蘇連紅給婭婭擦擦眼淚說,好孩子,媽是病了,可也不是什麼大病,過幾天就好了。婭婭轉過頭問薄元,爸,我媽到底是什麼病呀?薄元說,叫什麼內分泌紊亂,你媽可能進入更年期了。婭婭說,我不信,媽剛過四十哪能到更年期。蘇連紅說,怎麼不能,醫生說,還有三十七八就到的呢。婭婭還是搖頭,我不信,我不信。如果是那樣,你不會瘦成這樣,不會連頭發都掉光!薄元與蘇連紅四目相對驚詫不已,原來這丫頭什麼都觀察到了。薄元想了想說,婭婭,既然這樣我們也不瞞你了,你媽得的是淋巴瘤,不過已經做了手術,醫生說沒事,過一段會好的。婭婭問,真會好?蘇連紅說,怎麼不會,我還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等你上大學,等你結婚,等著給你看孩子呢!婭婭臉上有了笑容,好,我給你生個雙胞胎,把你累個賊死!說罷,她在蘇連紅腮上吻了一下,背起包就出門了。
等薄元送婭婭回來,蘇連紅在沙發上哭成了淚人。薄元坐到她身邊想勸她兩句,蘇連紅卻把頭拱到他懷裏說,婭婭要給我生個雙胞胎!婭婭要給我生個雙胞胎!薄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摟著她流淚。
下午,薄元又把蘇連紅送到醫院,苗青青早已在那裏等著。薄元問,小苗,你沒回家看看?苗青青說,昨晚回去了。蘇連紅問,家裏人好吧?苗青青神色戚然道,不好,兒子在班裏名次下降了,原先是十來名,現在是二十來名。他爸回家就知道喝酒,也不管他。薄元安慰她,沒事的,男孩子學習有後勁,努力一把就上去了。苗青青說,但願能這樣。
薄元看看躺在床上的蘇連紅,對苗青青說,小苗,我跟你說個事兒。左大姐走了,你現在是伺候一個人,可我還是給你雙份工資,一天四十,但你也要加倍照顧好蘇連紅。苗青青喜出望外,連連點頭道,我一定加倍照顧,一定加倍照顧!等她出去打水時,薄元問蘇連紅,你看這樣合適吧?蘇連紅說,行嗬,反正我也沒有幾天了。薄元拍拍她瘦削的肩膀,你別這樣說話好不好?
晚上十點來鍾,薄元回到了家裏。剛在沙發上坐下,手機收到了短信。他打開看看,是一個“沉”字。他調出前幾天發來的看看,原來這是一句“苦調拒彈意沉沉”。薄元心煩意亂地想,你意沉沉與我何幹?我家連紅癌症轉移,危在旦夕,我還有心思跟你叨叨?
然而,接下來的兩周裏,他收到這樣的句子:“時來運轉遇薄郎,絲振弦鳴起風雷。”
薄元想,詩分四段,起承轉合,這是到轉折了。“薄郎”,這稱呼倒也古雅。“絲振弦鳴”,這自喻倒也貼切。而“起風雷”三字,特別地耐人尋味:能讓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很有格調的女人心中掀動風雷,這很能滿足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呢。風雷。風雷。一個女人心中起了風雷會是什麼樣子?會對她心儀的男人采取什麼舉動?薄元很想知道。他想,按一般寫法,這詩應該還有兩句,這兩句是會提供答案的。
那麼,最後兩句會是什麼呢?薄元心中揣上了一份期待。
這期間,蘇連紅患絕症的消息不脛而走,來看望的人絡繹不絕。先是蘇連紅單位的領導和老同事,後是平時與薄元兩口子有些交情的人,沒幾天病房裏便擺滿了鮮花。這天晚上薄元在那裏時,蘇連紅打起精神,學電視播音員的口氣說,中國共產黨的忠實朋友,中國農業銀行的內退職工,中共某副處級幹部的糟糠之妻,蘇連紅同誌,現在正安臥在鮮花叢中……薄元聽了這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方局長也帶著辦公室主任來了。他們沒帶鮮花,帶的是一個裝有三千元現金的信封。方局長將信封交給蘇連紅,握著她的手說,我代表局黨委向你表示慰問,希望你早日康複,繼續當好薄副局長的賢內助!蘇連紅說,謝謝局長的關心,隻是我這賢內助馬上就屆滿了。方局長板起臉說,你這小蘇,胡說些啥呀!病嘛誰都會有,既來之則安之,你要有戰勝病魔的信心和決心!
方局長走後的幾天裏,局裏各科又相繼派代表過來看望。但三科來的是全體人員。薄元看到,那崔蕙雖然還和上次來時那麼活躍,抓住蘇連紅的手說這說那,但表情總有些不自然。
他們走後,蘇連紅對薄元說,老薄,我看出來了,這小崔想接我的班。薄元心裏一驚,說,連紅你想到哪裏去了。蘇連紅說,我悄悄摸過她的脈搏,她心跳得厲害。薄元心中暗暗感歎這女人的手段,嘴裏卻說,那是她緊張吧。蘇連紅說,她緊張什麼?病又沒在她身上。蘇連紅停了停又說,老薄,這姑娘你想要是可以的,跟她結婚,最大的好處是還可以生個孩子。我沒能生出兒子,但願她能給你生一個……薄元急忙皺起眉頭製止她,行了行了,你越說越離譜了!
薄元第二天去上班,十一點多鍾,崔蕙打電話給他說,薄局長,中午我請你吃飯好吧?薄元警覺地問,吃飯?還有誰?崔蕙說,沒誰,我們科其他人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一個。咱們出去找個地方吃吧,反正你回家也沒人做。薄元說,謝謝,這樣不方便,我還是吃食堂吧。說罷就放了電話。
下班後到食堂打飯,薄元看見了崔蕙。她拿著飯盆,臉紅紅的,見了他將小嘴一努就過去了。想起蘇連紅說的可以生兒子的話,薄元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屁股。他以前雖然與崔蕙整天見麵,但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的屁股,今天瞥了一眼,突然發現它圓圓的,翹翹的,竟是十分好看,讓他的心怦然一動。但也僅僅是這“一動”,轉瞬間,他便為這種感覺羞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