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邪
這個夏天,總在深夜裏輾轉難眠。聽著窗外男生女生們快樂的聲音從夜空滑過——又有人要畢業了。許多久遠的記憶仿佛漫不經心地飄過來。偶爾,靜靜地,聽一些廣播裏的音樂。又聽到了校園民謠,直到今天,還在感喟的東西。孩子手裏的煙頭燙傷無邊的寂靜;光陰的浮塵;還有算不得校園民謠的《未來的主人翁》,飄來飄去,就這樣飄來飄去……忽然又想起我的大學,想起畢業那年為一個學妹催逼寫下的一些字。
我把它叫做《答案就在風中》。我喜歡的鮑勃·迪倫的一首老歌。用在這裏,是我已逝大學歲月的青春紀念。
冬季校園
幾年前,在我還沒有離開那座校園時,看見一位中文係學姐感懷她的大學的文章。構想著那幢灰色小樓裏古舊唱歌的木樓梯,聲如古韻抑揚頓挫的白發先生,私傳紙條左顧右盼的頑皮少年……有如老電影裏緩緩出現的昏黃的有些模糊的幀幀畫麵,落寞地穿行在歲月的煙塵裏。可惜她那時樓前還沒有殘雪下任性地碧綠著的草坪。
那時在聽高曉鬆的《青春無悔》。那時的耳朵,似乎最容易被校園民謠叫醒。買了無數張專輯送給人聽。鬱冬悵然的聲音唱到《冬季校園》裏鳳凰樹之間三三兩兩的漂亮女生,唱到小酒館裏的大聲哭泣和黑漆漆樹林裏的歎息,還有宿舍錄音機裏高聲唱著的“愛你愛你愛你……”世間的大學何其相似。
畢業一年後的夏天,在學校裏拍又一群即將走過去的人們。淩亂宿舍裏,牆上的破吉他,床底的舊球鞋,桌子上殘破不全的撲克牌,還有破錄音機裏的搖滾樂,窗外正午陽光下耀眼的白襯衣……他們穿著或白或紅或黑的文化衫成群結隊在小路走過,背上也許寫著“生活在別處”,也許寫著“忘記回家的路”,也許還有“你我的約定”……他們在酒館裏豪飲,放歌,抱頭痛哭;他們在深夜的操場點起蠟燭圍在一起唱遍少年時代所有的歌;那些青春女孩在黃昏裏穿著美麗衣裙在草地上樹林裏四處拍照。
男生們曾經偷偷擠在水房裏看世界杯,曾經買了一水桶紮啤窩藏在宿舍裏。女孩們聽見敲門聲會從撲克堆裏抬起頭說句:天王蓋地虎。對好方可進門……有趣的片斷,卻已揀拾不起。
校園的四季如完美的和弦,餘蕭嫋嫋。早春時候,哲經樓前綠意冉冉的草坪簡直“一帶傷心碧”,溫柔,晶瑩。五月的槐花又會“寶馬雕車香滿路”,層層疊疊的雪白花瓣與氳氤馨香天使般飄行在春天裏。端午時,那片園子裏氣韻生動,亂紅迷眼。清晨,我們會穿過露珠,擷幾枝鮮花嫩柳艾蒿插在窗欞上,淘氣的女孩們會畫許多亂七八糟的彩蛋。快樂,也有些酸澀,就像深秋石板小徑上飄飛的燦黃的銀杏樹葉,厚厚地鋪在腳下。會想起一首歌,《白衣飄飄的年代》:當秋風停在了你的發梢在紅紅的夕陽肩上/你注視著樹葉清晰的脈搏它翩翩地應聲而落……
一個似乎是辭舊迎新的晚會上,宿舍的幾個女孩曾經一起唱過這首歌,規規矩矩地站成一排,認認真真。還存有盛裝演出時的照片,各個閉目凝眉,極盡自我陶醉之能事。照片的構圖很慘,前景是一排擺滿五顏六色水果幹果的桌子,使得我們好像懸在桌子上方約莫二十公分的空中。遂戲稱“耶穌受難圖”。
後來,每天不停地唱,幾乎成了“室歌”——再後來,換成了張楚的《螞蟻螞蟻》,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同組織的見麵都瘋瘋癲癲地唱——不如說吼,螞蟻螞蟻螞蟻螞蟻蝗蟲的大腿……然後,快樂地大笑。
最後一個季節呢,雪夜裏,幾個擅長搗亂的家夥衣衫單薄地溜到陽台,被裏麵的人用《紅樓夢》裏麝月說晴雯的台詞曰:還不趕緊回來,看皮不凍破了你的。外麵的自得其樂,反正又沒有裘好補,拿雪球低擲過往人們,然後藏在角落,再探出頭看看反響。可惜被襲者隻是向上望望,以為不是人動,是風動,或者心動。總之是沒有幾個人留意,叫人好生失望。
畢業時,大家四散奔逃。我留在學校裏,從一幢樓的某個房間搬進另一幢樓的某個房間。窗戶對著有好多自習教室的高樓。每天看見那些窗口從燈火通明變為一片黑暗。
樓下是個小巧的籃球場。每天早晨,籃球撞擊水泥地麵的清脆聲音響徹四季。到北京來很久,都在懷念每天驚醒我的籃球與水泥地相撞的聲音。還有雲雀歌唱般穿雲裂帛的女高音。始終沒有見到她。據說是學校旁邊歌劇院的演員,一個年華老去風韻不減的女子。她的聲音經冬複曆春,似乎隻有暴雨傾盆的時候消逝過。每個清晨在她的歌聲裏醒來,隱隱有一絲愧意。如今,不知她的聲音是否還在,是否讓另一個如我般多事的人作此想。
早操時,追查翻越柵欄者和逃脫追擊是經年累月樂此不疲的俏皮遊戲。每個黃昏,高高的碩大水泥看台上坐著些人們搖旗呐喊,跑在東草坪上的人們左衝右突,愈發英姿勃發。
那時我們係男球員匱乏,在乙級隊的金字塔頂上溜達,始終沒法登上甲級隊。班裏的老黃以升級為己任,費了好些力氣攢出個還算齊整的球隊。鬥誌昂揚一鼓作氣,竟然所向披靡直闖決賽,與數學係決鬥。係裏女孩去了很多,憂心忡忡在場外守望,如當年戚務生般滿臉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