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坦先生
朱海濤
在圖書館架子上放著一函書,精精致致的仿佛沒有人動過。我這不安份〈分〉的人當然不會放過它,打開來,裝訂得極漂亮的五冊。翻開,卻不由得使我納悶,滿紙都是數目字,有阿拉伯字,有中國字,有黑的,也間著有紅的,一格一格一行一行整整齊齊,排列得像才喊過“看齊”的集合隊伍,頂上麵一格卻空了大半,隻印著大字的年號,年數,西元等等,仿佛隊伍前麵站著一位大隊長,兩位大隊副。我覺得好有趣味,研究了半天卻始終沒看懂,沒奈何,隻好捧回架去,心裏想:這看不懂的天書,印得這麼講究幹嗎?
這年,說起來該是寫論文年份了,自然不能不多翻點書。一翻書,就來了問題。譬如《明史》,打開《莊烈帝本紀》看不到三行:“八月熹宗疾大漸,召王入受遺命,丁巳即皇帝位。……”這丁巳是初幾?十幾?或竟是二十幾?不知道!隻好擱在心裏納悶,想:“學曆史的又不是八字先生,哪裏記得這麼多丁巳?”
老師到底是有用處的,張西山先生教我們史學方法,這天談到年月日問題,我睜大了眼睛看他變戲法,看怎麼一來丁巳就已變了初三!他一聲不響的檢出一部書來,乖乖!就是那本我研究半天看不懂的有字天書——《中西回史日曆》。三言兩語的一點撥,我全懂了,敢情是這麼一回事。我覺得作這書的人真偉大,造福於學史者真像大海裏給了個指南針。從此以後:“新會陳垣”四個字深深印到了我腦中,我還記得他的書齋號作“勵耘書屋”,這是刻在這書的右下角的。
離濟南前,西山師告訴我到北平後最好去拜見援庵先生:“不過他架子大,不容易見到。”
我卻沒有去請見,可是我對他的欽仰更加深了。我見到了他著作書目的一部分,一部部全是結結實實的惹不起。我隻挑著買了兩本小書,一本《史諱舉例》,一本校勘《元典章》後歸納寫成的校書錯誤舉例(原名忘了)。同時將他所有在北大開的課全旁聽了。
這是位不長不矮,胖胖的典型身材,方方大大的臉,高高闊闊的前額,一付黑邊老花眼鏡,平常是不大戴的,每次講課時,總是臨時從懷裏掏出來戴上,而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兩撇濃濃的八字胡,這八字胡帶來了無限威棱。經常的穿著件黑馬褂,長袍。
他在課上將二十五史從頭的一一介紹,把所有有關的事件告訴我們,而尤其注意前人的錯誤。在他眼裏,前人的錯誤不知怎麼這麼多,就像他是一架顯微鏡,沒有一點纖塵逃得過他的眼睛。不,他竟是一架特製的顯微鏡,專挑錯誤的。他歸納了一個時常提到的結論:“著書要提筆三行不出錯才行。”而在他的講授中,我們發現三行不出錯的著作竟然很少!
他的嘴相當利害,對於有錯誤的學者批評得一點也不留情。可是他實在已經是十分克製自己了。常對大學說:“還是不說吧,免得又得罪了人。”他對於他的同鄉,梁任公先生,就是不大滿意的。任公晚年頗以治史自期,但他雄才大略則有餘,寫出來的東西,每每是自恃才氣,憑著記憶寫下去,粗疏是不免的,這在援庵先生看來,不免有點不合式。他也常講批評人是求止於至善,不一定批評者就比被批評者強。他舉《東塾讀書記》的罵崔東壁,說:“休因東塾譏東壁,便謂南強勝北強!”
援庵先生同時也非常幽默。當時學生運動鬧得正凶,民族解放先鋒隊(共產黨外圍組織)極見長的一種本事是油印一種小型傳單,字跡小得幾乎像蠅頭,散得到處都是。這天上他的課,講桌上,椅子上,散了不少。他如常的踏著方步進來,如常的安祥坐下,然後如常的慢騰騰的戴上那付老花眼鏡,從從容容鄭鄭重重像披閱一件公事似的將那紙片撿起來,看了一眼,看不清,放下那紙,慢慢的說道:“這一定是年輕人幹的!”全課堂的學生本就聚精會神在注意他的動作和期待他讀傳單的反應,聽了這話,哄堂大笑。
又有一次,在研討趙翼的《廿二史劄記》時,講到第二篇序的作者“寶山李保泰”(第一篇序是嘉定錢大昕作的)。他說這應該是當時一位有地位的學者,但他多少年來注意考查這位李先生事跡,卻除了這篇序外得不到半點材料。有一次,琉璃廠的書商,拿了張拓片到他那裏請教他。(他是北平著名的權威學者,當然不斷的托書商搜羅典籍。而書商得到了一些不經見的圖書,無從估定其價值,也不能不去他那裏請求評定,可是如果經他一品評為珍品,那價錢可就要辣了)。他一眼就看到篇末仿佛凸出來似的有著“李保泰”三字,心中大喜,可是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翻了翻,緩緩的說道:“不值什麼!”那書商大失所望,拿回去又沒用,求著他用賤價收了。他繪聲繪影的說完這故事,大笑,得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