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本名周樟壽,生於清光緒辛巳八月初三日。祖父介孚公在北京做京官,得家書報告生孫,其時適有張——之洞還是之萬呢?來訪,因為命名曰張,或以為與灶君同生日,故借灶君之姓為名,蓋非也。書名定為樟壽,雖然清道房同派下群從譜名為壽某,祖父或忘記或置不理均不可知,乃以壽字屬下,又定字曰豫山,後以讀音與雨傘相近,請於祖父改為豫才。戊戌春間往南京考學堂,始改名樹人,字如故,義亦可相通也。留學東京時,劉申叔為河南同鄉辦雜誌曰《河南》,孫竹丹來為拉稿,豫才為寫幾篇論文,署名一曰迅行,一曰令飛,至民七在《新青年》上發表《狂人日記》,於迅上冠魯姓,遂成今名。寫隨感錄署名唐俟,唐者“功不唐捐”之唐,意雲空等候也,《阿Q正傳》特署巴人,已忘其意義。
魯迅在學問藝術上的工作可以分為兩部,甲為搜集輯錄校勘研究,乙為創作。今略舉於下:
甲部
一, 會稽郡故書雜集。
二, 謝承後漢書(未刊)。
三, 古小說鉤沉(未刊)。
四, 小說舊聞鈔。
五, 唐宋傳奇集。
六, 中國小說史。
七, 嵇康集(未刊)。
八, 嶺表錄異(未刊)。
九, 漢畫石刻(未完成)。
乙部
一, 小說:《呐喊》,《彷徨》。
二, 散文:《朝花夕拾》,等。
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無不有其獨得之處,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遠,其治學與創作的態度與別人頗多不同,我以為這是最可注意的事。豫才從小就喜歡書畫,——這並不是書家畫師的墨寶,乃是普通的一冊一冊的線裝書與畫譜。最初買不起書,隻好借了繡像小說來看。光緒癸巳祖父因事下獄,一家分散,我和豫才被寄存在大舅父家裏,住在皇甫莊,是範嘯風的隔壁,後來搬往小皋步,即秦秋漁的娛園的廂房。這大約還是在皇甫莊的時候,豫才向表兄借來一冊《蕩寇誌》的繡像,買了些叫作吳公紙的一種毛太紙來,一張張的影描,訂成一大本,隨後仿佛記得以一二百文錢的代價賣給書房裏的同窗了。回家以後還影寫了好些畫譜,還記得有一次在堂前廊下影描寫鏡江的《詩中畫》,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賞心樂事》,描了一半暫時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畫了幾筆,卻畫壞了,豫才扯去另畫,祖母有點悵然。後來壓歲錢等等略有積蓄,於是開始買書,不再借抄了。頂早買到的大約是兩冊石印本岡元鳳所著的《毛詩品物圖考》,這書最初也是在皇甫莊見到,非常歆羨,在大街的書店買來一部,偶然有點紙破或墨汙,總不能滿意,便拿去掉換,至再至三,直到夥計煩厭了,戲弄說,這比姊姊的麵孔還白呢,何必掉換,乃憤然出來,不再去買書。這書店大約不是墨潤堂,卻是鄰近的奎照樓吧。這回換來的書好像又有什麼毛病,記得還減價以一角小洋賣給同窗,再貼補一角去另買了一部。畫譜方麵那時的石印本大抵陸續都買了,《芥子園畫傳》自不必說,可是卻也不曾自己學了畫。此外陳子的《花鏡》恐怕是買來的第一部書,是用了二百文錢從一個同窗的本家那裏得來的。家中原有幾箱藏書,卻多是經史及舉業的正經書,也有些小說如《聊齋誌異》,《夜談隨錄》,以至《三國演義》,《綠野仙蹤》等,其餘想看的須得自己來買添,我記得這裏邊有《酉陽雜俎》,《容齋隨筆》,《輟耕錄》,《池北偶談》,《六朝事跡類編》,“二酉堂叢書”,《金石存》,《徐霞客遊記》等。新年出城拜歲,來回總要一整天,船中枯坐無聊,隻好看書消遣,那時放在“帽盒”中帶了去的大抵是《遊記》或《金石存》,——後者自然是石印本,前者乃是圖書集成局的扁體字的。《唐代叢書》買不起,托人去轉借來看過一遍,我很佩服那裏的一篇《黑心符》,鈔了《平泉草木記》,豫才則抄了三卷《茶經》和《五木經》。好容易湊了塊把錢,買來一部小叢書,共二十四冊,現在頭本已缺無可查考,但據每冊上特請一位族叔題的字,或者名為“藝苑捃華”吧,當時很是珍重耽讀,說來也很可憐,這原來乃是書估從《龍威秘書》中隨意抽取,雜湊而成的一碗“拚攏坳羹”而已。這些事情都很瑣屑,可是影響卻頗不小,它就“奠定”了半生學問事業的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還留下好些明了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