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大回憶(2)(2 / 3)

桂芳表弟送我和謝硯穀到譯學館,這是兩層樓的洋房,是預科新生的宿舍。課堂是新建的,大概有五六座,卻是洋式平房,離宿舍不遠。我問桂芳表弟,才知盧表叔任公債司司長,極忙。

謝硯穀上課二星期,他的姐夫通知他:南開大學招新生。謝硯穀又去考了南開,也被錄取,從此我和他就分別了。

當時北大預科第一類新生約二百多人,分四個課堂上課。每個課堂約有座位四十至五十。至於宿舍(譯學館),樓上樓下各兩大間,每間約有床位十來個。學生都用蚊帳和書架把自己所居圍成一個小房間。樓的四角,是形成小房間的最好地位,我到時已被人搶先占去了。現在記得,一個是毛子水,浙江江山人,另一個是胡哲謀,浙江寧波人,後來上課時才知道他是我的同班生而且同年。胡哲謀有個叔父在大學本科教數學,他希望胡哲謀也像他自己那樣,成為數學家。但胡哲謀喜歡文科,他的叔父為此不悅,有“讓他試一年再說”的話,這是胡哲謀自己告訴我的。

在沙灘,另有新造的簡便宿舍,二三十排平房,紙糊頂棚,兩人一間,甚小,除了兩人相對的床位、書桌、書架之外,中間隻容一人可過。取暖是靠煤球小爐,要自己生火;而譯學館宿舍則是裝煙筒的洋式煤爐,有齋夫(校役)生火。

當時北京大學的校長是理科院長胡仁源(湖州人,留美)代理,預科主任是沈步洲(武進人,亦是留美的)。教授以洋人為多。中國教授陳漢章教本國曆史,一個揚州人教本國地理,沈尹默教國文,沈堅士(尹默之弟)教文字學,課本是許慎《說文》。陳漢章是晚清經學大師俞曲園的弟子,是章太炎的同學。陳漢章早就有名,京師大學堂(北大前身)時代聘請他為教授,但他因為當時京師大學堂的章程有畢業後欽賜翰林一條,他寧願做學生,期望得個翰林。但他這願望被辛亥革命打破了,改為北大以後仍請他當教授。他教本國曆史,自編講義,從先秦諸子講起,把外國的聲、光、化、電之學,考證為我先秦諸子書中早已有之,而先秦諸子中引用“墨子”較多。我覺得這是牽強附會,曾於某次下課時說了“發思古之幽情,揚大漢之天聲”。陳漢章聽到了,晚間他派人到譯學館宿舍找我到他家中談話。他當時的一席話大意如下:他這樣做,意在打破現今普遍全國的崇拜西洋、妄自菲薄的頹風。他說代理校長胡仁源即是這樣的人物。

教本國地理的教授是揚州人,他也自編講義。他按照大清一統誌,有時還參考各省、府、縣的地方誌,乃至《水經注》,可謂用力甚劬,然而不切實用。

沈尹默教國文,沒有講義,他說,他隻指示研究學術的門徑,如何博覽,在我們自己。他教我們讀莊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篇,韓非子的《顯學》篇。他說先秦諸子各家學說的概況及其互相攻訐之大要,讀了這三篇就夠了。他要我們課外精讀這些子書。他又說《列子》是偽書,其中還有晉人的偽作,但《楊朱》篇卻保存了早已失傳的“楊朱為我”的學說。

至於文學方麵,沈老師教我們讀魏文帝《典論·論文》,陸機《文賦》,劉勰(彥和)《文心雕龍》,乃至近人章實齋的《文史通義》;也教我們看看劉知幾《史通》。

清朝末年,江西詩派盛行,江西詩派的始祖是黃山穀……沈老師說他自己也喜歡黃山穀的詩,但他不是江西詩派。他還把他作的詩抄給我們看,可惜我現在一首也記不起來了。

同學中有問沈老師是不是章太炎的弟子?回答:不是,但又說沈堅士曾從太炎先生受“小學”要旨。同學中又有人問:聽說太炎先生研究過佛家思想,是不是真的?回答是真的。沈老師又說,你們想懂得一點佛家思想,不妨看看《弘明集》和《廣弘明集》,然後看《大乘起信論》。我那時好奇心很強,曾讀過這三本書,結果是似懂非懂,現在呢,早已拋在九霄雲外,僅記其書名而已。

至於外國文學,當時預科第一類讀的是英國的曆史小說家司各特的《艾凡赫》和狄福的《魯賓遜飄流記》,兩個外籍老師各教一本。教《艾凡赫》的外籍老師試用他所學來的北京話,弄得大家都莫名奇妙,請他還是用英語解釋,我們倒容易聽懂。

預科第一類規定第二外國語(英文是第一外國語)是法文或德文,我選擇了法文。教法文的法國人不懂英語,照著課本從字母到單字,他念,我們跟著學。幸而那課本是法國小學用的,單字附圖,我們賴此知道該字是指什麼東西,聽說這法國人是退伍的兵,是法國駐京使館硬薦給預科主任沈步洲的。

教世界史的(實際是歐洲史),是個英國人,用的課本是邁爾的《世界通史》,分上古、中古、近代三部分,上古從古埃及、兩河流域的文化,然後希臘、羅馬。此書附有插圖(大概這是當時比較好的歐洲史,後來有人譯為中文出版,即名《邁爾通史》)。

預科第一年上學期的學習情況,略如上述。到下學期,有了較大的變動。《艾凡赫》與《魯賓遜飄流記》都由中國人來教了。法文老師換了人,是波蘭籍,他教法文和德文,用英文解釋,但因其也教預科第一類學生之選學德文者,在我們班教法文時,有時忽然講起德語來。他也教預科最後一年的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