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是,遇上這種事情,誰不想和朋友兄弟一起扛。隻是無論他有多麼不願意,無論他有多想留下來跟葉雨涯並肩作戰,他都必須離開。麵對強大未知的劉峰一夥人,陳良才深知自己如果硬是要留下來就會給葉雨涯造成巨大的負擔。當時唯一的上上之選就是帶著傷重的葉昊陽迅速撤離,盡快趕回村子,然後找到老爺子再行解救葉雨涯。
所以他跑了,像條喪家之犬一樣,扔下自己的同伴,夾著尾巴跑了。
一個流血流汗不流淚的大老爺們,卻是哭喪著臉,背負著棄兄弟於不顧這樣深入骨髓的恥辱,落荒而逃。
怨葉雲?怒曹清?還是,恨劉峰?
急行軍中的陳良才身形戛然而止。
濺起一大片泥水。
他咬緊嘴唇,已經滲出了血跡。
不,誰都不怨。歸根到底,要怨要恨的,隻有自己的無能。
回過頭來,陳良才看向東方,緊握雙拳,咯吱作響。片刻之後,他轉頭吐出一口血水,抹了把臉,顛了顛身上的葉昊陽把他重新背好,繼續向前。
沒走幾步,陳良才身子一歪,幾乎跌倒。等到他努力站直了身子之後,終於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他踩到泥潭裏了。
沼澤裏一般都有這樣的地方,水下較深處淤積的是軟泥,因為在水下很難看得清。人或動物一旦踩上去,便會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並且越掙紮陷得越快。若是旁邊沒個人和物幫襯著,很快就會完全陷入泥水裏,最後變成魚蝦的肥料。
葉昊陽一行來時曾路過此處,隻是當時由葉雨涯帶頭領隊,完全沒有遇上過什麼絆腳泥潭。現在換成了奔逃至此慌不擇路的陳良才,最終還是一腳紮了進去。
心中慌亂一閃而過,陳良才努力鎮定下來,盡量使自己不要下沉得過快。然而事與願違,他本就體型頗大,背上還背著一個更大的葉昊陽,盡管他小心謹慎不亂撲騰,這沉下去的速度卻還是不慢,不消一會兒,水麵已經沒到了陳胖子的腰上。
怎麼辦?怎麼辦!
陳良才心思急轉,同時動了動肩膀,喊了兩聲:“葉叔,葉叔!”
沒有回音。
胖子感覺耳邊葉昊陽氣息尚存,呼吸雖然微弱,但總算還能喘息,大概是身上傷勢加上擔心葉雨涯憂心焦慮昏過去了。
此時,水麵已經漫至陳良才胸口以下,他的下半身整個陷了進去。
他帶著顫抖,深呼吸一口氣。
眼神驟然一變。
然後將葉昊陽的身子小心地搬過來,向著不遠處某塊水草茂盛的地方輕輕拋了過去。
就這一下,陳良才的身子猛然再度下沉,轉眼間,泥水已經漫過了他的胸膛。
他把生的希望留給了葉昊陽。
“我會死嗎?”
僅露在水麵之上的一顆腦袋,那張年輕的大臉上閃過一絲苦笑。
到底是個孩子,這麼早就經曆生死,叫他怎能不怕?
但瞬間,這種悲切就被另一種神情取代。
陳良才抬頭望天,牙關緊咬,滿眼憤恨與不甘。
在這泥濘汙濁的沼澤裏,馬上就要被吞沒的陳良才高聲怒罵:
“小爺我不怕死!可我一定得死在雨涯前頭!”
“曹清小賊!劉峰老賊!你們等著!你們小陳祖宗就算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狗日的老天!十幾歲你就要收了小爺我!我恨啊!”
“至少那曹小犢子,劉老妖怪,拉一個給我當墊背的!!”
“還有!我死了不要緊!但求你保葉叔和雨涯平安!”
“如果有來生的話……”
他突然沉默下來。
人死了到底有沒有來生這個話題,小時候的陳胖子跟葉雨涯曾經爭論過。他說有,葉雨涯則說沒有。兩個孩子各執一詞,爭辯不休,鬧得臉紅脖子粗,差點就要動手比劃拿拳頭定輸贏。遇見這茬的陳蘭趕緊勸解,讓他們找人評評理。倆人覺得這主意好,鼓著腮幫子先找了陳呈呈。這位比之大家閨秀還要恬靜安和的村婦看了看倆孩子,一手摟一個笑著安慰說“來生啊,你們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沒有”;這倆小子嘟嘴覺得不滿意,又去找了葉昊陽,但是葉昊陽當時正在田裏忙著收割莊稼,兩人這麼一湊上去,這位葉叔立馬一揮手老大不耐煩地趕人,還說什麼“我管你有沒有來生,我說有就有,我說沒有就沒有,你們兩個小王八蛋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趕緊滾一邊撒尿和泥玩兒去”,說得兩個小家夥立刻拋棄成見,同仇敵愾一致對外。葉雨涯對著自己老爹大做鬼臉,然後拉著胖子就跑開了。最後兩人還是去請教了老爺子葉朗山,老爺子聽完隻是笑笑說:“有啊,誰說沒有。”葉雨涯本來還想反駁,但是見爺爺信誓旦旦的樣子,胖子那眉開眼笑的得意勁兒,出奇的沒再吭聲。
這件事,可是小胖子陳良才麵對兒時玩伴葉雨涯為數不多的勝局之一。
恍惚間記起往事,陳良才心中溫暖,嘴角露出微笑。
既然神仙一般的老爺子都說有來生,那就肯定是有的吧!
泥水已然淹沒脖頸,漫過口鼻。
他在泥濘之中使勁縱身一挺,努力讓嘴巴透出水麵,振臂高呼:
“老子來生還要和雨涯做兄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壯實的軀體再度墜回淤泥中。
他的視線,被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