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隨感錄(4)(3 / 3)

必不得已而好名,還是求身後之名。

屈原是中國第一個文人,不特就時代而論他最早,就是就價值而論他也最高。他說“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生民之多艱”。文人的感情,文人的意念,必當如此。

從他以後,文人的出產累累不絕了:其中自然也有幾個真可崇敬的,但是下流不堪的占百分的九十九。問他何以下流呢?我答道,為他專門發揮肉欲的緣故。他們不特自己崇拜肉欲,並且把一切肉欲都說得神聖了,引誘無數的人赴狗男女的大壑。譬如狎妓,是人格所不許的,偏偏古今的文人都以為韻事;引誘良家婦人更發生法律問題,文人卻深深樂道,毫不以為是自己的恥辱。至於熱中的心理,乖戾的氣象,一般文人更以為非此不足以為文人。譬如司馬相如的《大人賦》,這個“烏托邦”就真不堪了,都是些飲食、男女宮室、車馬的願欲充滿到極處的話,沒有絲毫理性上的了解。程老大說文人“玩物喪誌”其實比“玩物喪誌”罪加十等,因為一般文人腦袋裏所盛滿的都是些酒食、生殖器、皇帝老爺。文人做到手,“人”可就掉了。

文人所最要做的是大官,平日總在那裏夢想“相國風流”。“相國”還不威武,又在那裏夢想“將軍氣概”。我曾在唐人律詩裏找出四句可以表現文人的中樞意念的:兩句是杜甫的“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鎖點朝班”;兩句是劉長卿的“建牙吹角不聞喧,三十登壇眾所尊”。這四句是文人心理上的“入相出將”;——失意的入相,得意的出將。有的人竟是以將相自負,有的人不過口裏隨便說說,以為不這樣不足以為文士;談說慣了,就不免一陣一陣發昏,忘了天高地厚皇帝遠,自己是一副甚樣嘴臉。胡鬧像杜甫,也在那裏以皋陶契稷自負,老著臉兒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然而“出將入相”的戲台不過在心上過來過去,畢竟還是“功名從此負心初”,一生做人的清客。清客是一方麵“便辟,善柔,便佞”無所不至,一方又露出傲骨嶙嶙的像道來。這樣熱中還不到家,竟有李商隱一流人,老實著說,“君王不得為天子,隻為當年賦洛神”。充滿這句的意思,直是吳起的殺妻主義了。

名士是文人的別號;我們現在可以說名士是文人的第一位。做名士的不可不發揮肉欲,肉欲裏的第一條是男女;所以要做名士的人第一步是想象出一個對手的美人,好來嗟歎、詠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初是造想象的美人,後來更進一層,性格(Sex)頓變,居然在文字上給自己擦脂抹粉起來,儼然是一位美人了。美人是文人的第二位。然而宋玉潘嶽一流的人畢竟太少,左思羅隱一流人占大多數,用上吃奶的力氣弄脂粉,畢竟不像,其結果字裏行間不見美人,但見“龍陽才子”的氣象。龍陽是文人的第三位。合起名士、美人、龍陽,三件事務來,就成了文人的三位一體。這不是我好罵人,請看古今的文人以妓女自況的有多少,現在更有幾位三四等的文人,居然以像姑比喻自己的身世。文人的成就真算圓滿了,所恨者“幸而為男,差無床簀之辱耳”。——“幸”該說“不幸”,“辱”該說“榮”。

念上幾部詩文集就要這樣,自己做幾回更是服毒。或者二十歲以下的人不曾受毒氣,“救救孩子”!

“哀生民之多艱”的文學家——這是我對於未來中國所要求的!

(《新潮》第一卷第四號,1919年4月1日)

李大釗

李大釗像膽小的人總是怕死,卑劣無聊的人總是盼反對他的人死,咒反對他的人死,陰賊陰狠的人總是想法把反對他的人置於死地。死是什麼東西?死是這樣可怕的麼?死是這樣有用的麼?羅素說過:“你可以殺一個藝術家或思想家,但你不能得他的藝術或思想。你可以因為一個人愛他的同類把他置於死地,但你不能由這樣的行為得到造成他的愉快的愛。”死不是那樣可怕的啊!置人於死,於你不是那樣有用啊!造謠咒人死,更是卑劣無聊之極啊!

(1919年11月9日《新生活》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