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掉下來的眼淚砸在我的手背上，連同允浩那一句句的“在中啊，在中啊……”，一起敲在我的心尖上，生疼……
年級主任和班主任帶了警察來醫院，我和允浩被帶到了派出所，分開詢問。進審訊室之前，允浩用唇語輕輕地說：“我們會沒事的……”。
我緊張得不行，手指碰到了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允浩回頭看我，給了我一個燦爛的微笑。
兩道門，一條走廊，把我和允浩隔開，就像隔開了一個世界。
我比允浩先出來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不停地搓著手，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為了緩解我的緊張。剛剛班主任接了電話，說程子修的右腿傷了神經，可能以後再也不能正常地走路了。
上天真能開玩笑啊……昨天晚上我還浸在那個甜蜜的吻裏，今天晚上我就泡在了汙濁的血裏，嗬……腳邊的大理石花紋模糊了又清晰，我終於聽到門開的聲音。
“允浩！”我站起身來，起身過猛，一陣眩暈。等我站穩了腳，允浩已經扶住了我。
警察把班主任叫到審訊室了，讓我和允浩坐在走廊裏等待。允浩右手拉著我的手，空下來的左手一會伸手摸摸我的頭發，一會碰碰我的臉，一直笑嘻嘻地說：“沒事兒，肯定沒事兒了，在中你放心吧……”
“吱呀”一聲門開了，班主任看著我說：“金在中，你跟我回學校吧。”繼而又回頭看了看那個年輕的警察，“那就麻煩你了……”
“那......”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允浩呢？”
“嘿嘿！我今天晚上要睡這兒了，警察哥哥要找我聊天。”允浩捏著我的手指，好像是全世界最好玩的玩具。
“允浩！……”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好了會沒事的嗎？！
“金在中！現在馬上跟我回學校！”班主任打斷了我的話，一把拉住我就往外走。
“放開我！”我不斷地掙紮，卻怎麼也掙不開班主任越來越用力的手。
“在中，聽話，好好的啊！”我淚眼模糊地回頭，看見允浩站在走廊壁燈的光暈裏向我擺手，他的微笑刺痛了我的眼睛。
回去的出租車上，一路無言，隻是聽見班主任不住地歎息，“你們這群孩子啊……”
我靠著車窗，冰涼的玻璃刺激得我渾身發冷。我們都清楚對方說過了什麼，隻不過這種保護讓我的心陣陣的抽痛，允浩啊……
推開宿舍的門，一片漆黑。
“在中哥，你回來啦！”李宸按亮了手機，黑暗的房間裏四雙亮亮的眼睛，李宸、俊秀還有昌瑉和俊浩。
“哥！我聽說學校出了大事，有個美術老師從美術樓摔下來了……允浩哥呢……”昌瑉站起身來，說了幾句話後，忽然噤了聲。他看到了我的狼狽，也看到了那些醜陋的顏料。聰明如他，又怎麼會猜不出來發生了什麼。
我們安靜地坐在黑暗裏，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離開。
“在中哥，我害怕……”俊秀忽然趴在我的肩膀上，悶悶的聲音從我的背後傳出來，抽泣聲慢慢地響起來。
我轉身抱住俊秀，拍了拍他的後背，慢慢地說，就像允浩跟我說的那樣：“俊秀啊，沒事的，別擔心……”
我們的小太陽，快樂的俊秀，單純的隻會大笑假裝埋怨的俊秀，此刻卻在難過地哭泣。我除了抱著他，什麼也做不了。此時此刻，我更想程子修能夠恨我，很恨我，特別恨我，把一切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來，這樣，允浩就不會被牽連了……
第二天上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歪在俊秀的床上，身上蓋著俊秀的校服上衣。
允浩呢？！
我從宿舍樓跑出來，一路跑到教學樓，教學樓正廳灌滿了冷風。傳達室大爺攔住我，“哎！那個同學你遲……”我沒理會，一路跑上三樓，從十班望過去並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轉身往回跑，正撞上昌瑉從辦公室抱著資料出來，他看見我，麵無表情地說：“他在教導處。”我怔怔地望著昌瑉走進教室的背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上了四樓，從教導處門上的小窗裏，我看到了坐著抽煙的校長、教導主任、年級主任和班主任，站著的允浩，還有一對中年夫婦，我知道，那是允浩的父母。
我，還是來晚了一步……
剛進醫院大門，就看見了昨天晚上帶我和允浩走的那個警察。他看到我，微微一怔，卻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上了樓，推開病房的門，就看見程太太正端著一碗粥細心地給床上的人喂食。
“金在中，你來幹嘛？！”程太太聽見門響，轉頭看見我，慍怒地說。然後，又馬上恢複了原來的姿勢，“來，再吃點……”
程子修拍了拍她的手，輕聲說道：“馨俞，你先出去，我和在中有話說。”
“老公……”程太太似乎沒打算服從。
“出去！”程子修的語氣忽然強硬起來。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很不好，程子修轉而柔聲說：“出去吧，我沒事的……”
程太太放下粥，很不情願地出去了。她關門的聲音有些大，我恍惚地覺得那吊瓶的管子搖了搖。
程子修的身體埋在被子裏，胳膊上紮著點滴，臉色蒼白寫滿了疲倦。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我坐下，“在中，坐吧……”
“在中，我知道你要來說什麼，我也知道你想要我說什麼。”程子修一臉的平靜，“警察剛才已經做完筆錄了。”
“嗯，我上來的時候看見他了，昨天晚上也是他。”我望著窗外，天空湛藍。
“我說的不僅僅是我想的，也是應了鄭允浩的想法。”程子修慢慢地說，眼神無焦點地落在某個地方，“鄭允浩知道你肯定把事情的前半段說了，後半段也想自己攬下來……隻不過，你把我們的事情說出來，是不會改變學校對鄭允浩的處分的。畢竟……”
“我不想他有事，任何事。”我看著程子修蒼白的臉，拳頭攥得緊緊的。
“你大可以放心，他還未成年，何況這件事情還有前因在那兒，他不會承擔什麼刑事責任……”程子修望向窗外，“昨天打麻藥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我的感情真的是狹隘了。但是，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不是嗎？隻是我已經不是你們這個青春的年紀了，所以也不會像你們這般的理想化……其實他也隻是希望你能夠不活在別人的閑言碎語裏。我看輕了他，現在想來還覺得有些佩服。同樣是喜歡你，或許是愛吧，隻不過我愛的自私了吧……”他頓了頓，點滴的聲音噠噠的清晰，“過去對你的傷害，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會向我道歉，一抬頭，正對上程子修的目光。
“在中，我們算了吧，我廢了一條腿，而你心裏有了一個這麼大的不能痊愈的傷疤，也算公平了，對吧？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嘛，金在中？”程子修忽然漾起一絲微笑，一如很多年前那樣。
“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嘛，金在中？”我在心裏反複默念著，眼眶酸澀，“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嘛，一切都結束了……”
”你恨我嗎？你恨我的吧？”程子修定定地看著我的臉，慢慢地說。
“以前我不恨，從來沒有恨，你以前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讓我看到光明，讓我看到希望……你明明是給我帶來那麼多恐懼和困擾的人，可是我卻一點都不恨你……”我望著那塊玻璃窗大的天空，飄過一朵潔白的雲，“但是，現在我卻恨你了，因為你讓允浩背負這麼多的責難……”我把眼神從窗外收回來，落到他蒼白的臉上，“不過，程老師，我不打算恨你了。因為，我的心裏隻能容下那麼少的感情，我想用那一點點的感情去珍惜他……”
“發生的事情我們已經無法改變了，無論事實是怎樣的，學校還是會處分允浩，我也一樣會被處分，不過，都沒關係了……”程子修閉上眼睛，“你又何苦不接受不珍惜呢……”
那點滴還是“滴答滴答”不停，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才發現藥快沒了。推門出去，看到程太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見我出來微微欠了下身，最終卻還是坐了回去。
“藥快沒了，你叫護士來換吧，我走了。”經過她身邊時，我淡淡地說，“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
外麵的風吹在身上，有些冷了。金黃色的銀杏葉子悠悠地飄起來，流瀉在街邊小店那些無病□□的悲傷歌曲中。沒有坐車，我一個人走著，覺得這道路有些長，卻又希望它沒有盡頭。
程子修說的那些，我比誰都明白。但是經由他人之口說出來，卻讓我的心像千刀萬剮一樣的難受。
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學校，宿舍沒有人。
不知道坐了多久，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我知道，是允浩，允浩終於回來了。黑暗中，四目相對，我卻不知道要先問他什麼。允浩坐到我身邊，拉過我的手，細細地摩挲著。無數的話堵在喉嚨，但始終隻有沉默。
我起身，把櫃子裏那個紙箱子拖出來。我想撕開那些封箱的膠帶，越想打開越開不了，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不得要領地去劃箱子，眼淚決堤，“都是因為你們，畫什麼啊，畫什麼啊！嗚嗚……”
“在中，你幹嘛？你幹嘛……”允浩奪過我手裏的刀子扔到地上，一個用力把我拉進了懷裏，緊緊地抱著，好像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裏去。
“怪我啊，都怪我……允浩……”一直忍著的眼淚，在允浩的懷裏再也止不住。
“在中啊，和你沒關係！你要知道，我啊，要是普通同學那樣，被我遇到我也會出手的……”允浩哽著聲音說，“別怪自己，好不好？好不好……”
“別人……也一樣？”我知道，允浩說這樣的話是在安慰我，但是我的心跳還是偷停了一拍。
“但是，隻有你讓我心疼……”允浩的臉貼著我的脖子，一片濕熱。我的允浩，那麼堅強的允浩，因為我，竟允許自己流淚……
現在的我們所能做的，隻剩下緊緊地擁抱、顫抖和害怕。那些身為孩子的無助，瞬間沒頂成災……
畢竟是高三，事情稍微平息，我們就回去上課了。允浩的父母住在校外的酒店，每天都會到學校裏來，找老師、找校長，我知道，他們在給允浩爭取最後的機會。可是，我卻什麼也做不了，我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或者說，我現在做任何事情，都已經是於事無補了。唯一可以讓我踏實的，就是重新分班後可以再一個教室裏上課，每節課下課，轉頭朝坐在後門口的允浩，喊一聲“允浩！”，然後看見額角貼著紗布的允浩歡快地回應我“在中啊！”
中午去校外給允浩買他最喜歡的牛排飯，回來的時候，看到宣傳欄那裏圍了很多的人。一個女孩子無奈地和旁邊的人說，想不到啊，那個鄭允浩那麼好，怎麼就和老師打起來了呢……
鄭……允浩？
我使勁兒扒開人群，紅色的大字報，黑色有力的毛筆字，蟄得我眼睛睜不開……牛排飯掉到地上，我衝上去把那紅色的大字報從宣傳欄上撕下來，歇斯底裏地大喊：“你們都給我滾！滾啊……”圍觀的人往後退了退，有的甚至撇嘴咒罵我瘋子。但是，這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我瘋了一般地往宿舍跑去，鄭允浩，允浩，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這一切不是真的，怎麼會被退學？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回到宿舍我才明白，原來這一切，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知道的。
允浩站在我的寫字台邊上，一邊的臉頰紅腫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陽台上抽煙，我認出那是允浩的爸爸。允浩的媽媽聽到開門聲往門口看了一眼，又繼續收拾行李。我望向允浩，他並沒有看我，隻是站在那裏保持著原來那僵硬的站姿。昌瑉和李宸把允浩的書一本一本整整齊齊裝到箱子裏，然後把箱子放到桌子邊上。允浩的床已經空了，卷好的行李放在地上……俊秀和俊浩在臉盆架邊上站著，顯得有些局促。
收拾完東西，所有人都下樓了，除了我。
我跑到陽台上，望著樓下的小操場，看到允浩的爸爸上了出租車，看到允浩的媽媽把行李和箱子塞進後備箱，看到允浩和昌瑉、俊秀、俊浩、李宸一一擁抱告別，看到，他抬眼望向宿舍陽台……
我抱著胳膊順著牆慢慢地滑下來，環顧四周覺得周圍的一切都空空的。唯有我昨天剛洗過的外套孤零零地掛在陽台的晾衣架上，在秋風中訴說著突如其來的離別……
多少個午後，陽光燦爛，四下無聲；
多少個夜晚，月色明亮，似水溫柔。
但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在這個年華與你共度……
允浩，如果有天我走近你，走進你的心裏，我可能會哭吧，因為那裏都是你的愛和我給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