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畢業就結了婚,妻子是同學兼公司同事,平時工作都很忙。兒子亮亮出世後,父親主動辭去了臨時工,上門幫我們帶孩子,他說阿姨那邊有妹妹照顧,他放心。這一老一小嘻嘻哈哈就像對活寶。他們在一個碗裏搶飯,在床上抱著睡成一團,亮亮會走路了,會叫爸爸媽媽了,會舉著冰西瓜遞給剛進門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父親手把手的教導。我下班看到亮亮跨在父親背上,一個勁兒打他的脖子,小臉興奮得通紅:“駕、駕!”我板起臉來,大聲訓斥他,孩子吸溜著鼻子,“哇”地大哭。父親急忙跑過來,從我懷裏搶走他:“亮亮乖,爸爸壞,噢,不哭了不哭了!”他情急之下指責我,哪有你這麼教孩子的,他還這麼小。亮亮一撲進父親懷裏就露出微笑,狡黠地衝我搖著小腦袋,真是人小鬼大。平時的時候,這一老一少走在街上,亮亮總是甩開兩條胖胖的小胳膊,踉蹌地走在馬路上,父親彎著腰跟在他身後,不時留意過往的車輛行人。出事那天下午,父親在街口看人下棋,正為一個炮還是卒的去留費神,開食雜店的李阿姨急匆匆趕來:“老林你還不快去看看,你孫子被車撞了!”父親這才想起一直帶在身邊的亮亮,等他趕到街口已經來不及了,孩子的身體被覆蓋在一塊白布下,徹底失去了溫度,他再也不會喊、不會跳,也不會衝我們眨眼睛了。整整兩個月,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中,從那時侯起,父親就頻頻離家出走,他越來越糊塗,常常連我也不認識了,可卻會滿懷深情地撫摩亮亮的玩具,有時喃喃地不知在說什麼。他出門時隨身帶個小包,可誰也不讓動,有幾次妻子想拿來洗,他都跺著腳又哭又跳。
我歎了口氣,又回頭看了看父親,他正老老實實低著頭,雙手在包裏翻弄什麼,不經意中掉出張紙片,我撿起來立刻愣住了:那照片上胖胖的嬰兒不是我是誰?那是剛滿周歲的我被父母抱著,頑皮地把手指含在嘴裏。兒時的照片令我熱淚盈眶:我以為早就找不到它,沒想到被父親一直珍藏著,一藏就藏了30年。父親突然出奇地平靜起來,指著那張照片說:“這是我兒子,我找不到他了,同誌你幫我一起找找好不好。”我們在街道公園坐到半夜,寒風中父親絮絮叨叨地說著往事,我才知道兒時的自己有多任性,他記得我第一次換牙、第一次逃學,第一次和同學打架哭著回家找爸爸,但他時刻掛在嘴邊的話卻是:“你知道嗎,我兒子每年都考全校第一。”父親的驕傲令我動容,沒想到他跟著就哭起來,抽抽嗒嗒地活像個孩子:“可是,我做錯了件事,他不理我了,不回來了,我怎麼找也找不到他。”我凝視這個男人,他拿著我的相片,卻喊著亮亮的名字,內心滿懷對我的深深歉意,他知道無法讓時光倒回,把未給予我童年的父愛,傾其所有地給了亮亮。父親雖然癡呆了,可他一點也不糊塗,他在最單純的生命裏尋找那最純粹的溫暖。
黑暗中我握住了父親,那一雙青筋暴突的手,布滿裂痕和粗糙,熱淚一下子湧出來,那寬大的手掌瞬間把我帶回到20年前。家鄉醫院的那條走廊上,醫生下了病危通知單,冷靜地要我媽為我準備後事,是父親不顧母親反對,從自己並不強壯的身體中抽取了大量幹細胞移植給我,手術後他悄悄走了,不讓人告訴我事實。可我終究還是從媽媽的日記裏了解了一切,這些年父親身體一直不好,都是因為我。這一刻我的老父親,他60年的風塵歲月統統不見了,隻剩下孩子般的天真,他隻記得20年前,那個曾對他惡言相向的男孩,他用盡所有這些年的努力來說三個字“對不起”。
“回家吧,爸!”我哽咽起來,攙緊已衰老瘦弱的父親靜靜走著,路燈下我們的身影被拉得很長。知道嗎?這是一對彼此深深誤會過的父子,在用真誠、理解、寬容和永不放棄,一點一點消融過去的敵意,尋找著那個曾經被失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