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秋播了,村裏卻出了事。建設媽把建設打了,是在送雞蛋的路上打的。建設是全全的同班同學,三年級的班長。建設真是太犯賤了,趁他媽不留意,從他媽的籃子裏偷了一個雞蛋,牙茬上一磕碰,隻兩口,就連皮帶水吞到肚子裏。他顯然早有戰略圖謀,他瞄準了楊四海的籃子,想來個拆東牆補西牆,剛伸手,卻被趕集的行人抓了個現行。建設媽當場氣得天昏地暗,朝建設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老拳,這握過老鋤的手,當場就讓建設的臉四麵開花。任務是繳不成了,首要任務變成了用毛驢車拉建設去城裏醫院。後來,據建設哭訴,那些天他背著麻袋繳皇糧,又累又餓又困,嘴唇都幹裂成了血道道,到繳雞蛋時,實在撐不住了.才

建設住院,卻給全全提供了一次進城的機會。村裏人都陸陸續續去醫院看望了建設。全全媽也烙了兩個大鍋盔,媽媽說,一個鍋盔給建設,另一個鍋盔,給城裏男孩趙向東。最近,趙向東媽又給爸爸爭取到了一個茅坑。

去城裏的前夜,媽媽好像是憋不住了,一遍一遍給全全講,全全,到了城裏,一定要學乖。全全說,那還用說嘛,記住了。媽媽又說,全全,到了城裏,一切必須要聽媽媽的。全全說,那還用說嘛,好像我平時不聽話似的。媽媽繼續說,全全,到了城裏,一定要……全全打斷了媽媽,說,媽媽您就別嘮叨了,我都快四年級的學生啦,還是學習委員哩。

擦黑進了城,媽媽領全全到醫院看望完白紗布裹著腦袋的建設,晚上就住在城鄉接合部的棚子裏。這裏的破棚子鱗次櫛比,全是各公社搞副業的天下,像城裏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個生產隊。第二天,媽媽就領著全全摸到了趙向東家。趙向東與全全想象的不一樣。趙向東留著整齊的運動頭,不像全全的頭發像瘋長的篙草;趙向東的皮膚白得像剛出磨盤的小麥粉似的,不像全全渾身像塗抹了鍋底灰兒;趙向東的襯衣是的確良的,全全的褂子是白洋布的;趙向東胸前的領巾像灶膛裏竄出的火苗一樣鮮紅,全全的領巾早被土坯桌和汗潰弄成了破韁繩……全全當場就拘束起來,偎在媽媽身邊,像一隻淋濕了翅膀的小雞。

優越感使趙向東大方得像一位將軍,他主動伸出手,拉了全全的手,說,你就是全全吧,竇叔叔來我家做客時,常常提起你,誇你會上樹,會爬上崖畔掏鳥窩,還用彈弓打下過烏鴉,可把我羨慕死啦!說著拿出自己的塑料衝鋒槍,一扣扳機,噠噠噠的。槍一響,兩人一下就好上了。

輕輕的,當全全把食指插人扳機孔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扣不響。這熟悉的、下意識的一插,輕,輕,絕不敢重重扣動的。似乎,衝鋒槍變成了母雞,扳機孔變成了雞屁股眼兒。全全奇怪自己。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食指,像盯著一個陌生的、無用的肉棍兒。

趙向東的媽媽和藹可親地安慰全全,第一次玩槍吧,多使幾下就會了,來,東東,給鄉裏哥哥好好教教。然後扭頭朝半個屁股搭在床沿的全全媽媽客氣,姐姐也太見外了,大老遠來,來就來吧,還帶這麼大一個鍋盔。

你給我娃他爸找了那麼多的茅……茅……旱廁,這個鍋盔算個啥嘛。全全媽媽說,鍋盔是夏收後的新麥麵,城裏人吃不到,給您個鮮。

全全聞到了一股味兒!對,一股味兒,絕對不是鍋盔的味兒,這是一種既熟悉同時又久違了的味兒,悠悠的。沒有啥味兒比這味兒全身長滿了密不透風的爪子,不可阻擋地直往鼻子裏爬。全全發現了,終於發現了,天哪!已經關了電源的電爐子上,揭了蓋兒的鋁鍋裏,兩個煮熟了的雞蛋,像兩隻明亮的眼睛,大睜著,全神貫注地盯著他這位從山裏來的不速之客。

媽媽,我要吃蛋。趙向東說,今天我就吃一個吧,另一個給全全哥哥。

這重大的喜訊來得太突然、太奢侈,全全剛反應過來,舌頭底下陡然汪出一團口水,不提防就當胸瀑了下來。全全媽媽使勁鉤了他一眼,全全趕緊吮嘴,吱溜兒一聲,吸回去了吊線的半拉。

這不還得晾會兒嘛。趙向東媽媽說。

平時不就晾幾分鍾嘛。趙向東說,今兒都十幾分鍾了。

全全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媽媽拽著離開了趙向東家。臨走,媽媽對趙向東媽媽說,妹子,我們該走了,娃他爸在棚子那邊等著哩。

既然大哥在那邊等,我就不留姐姐了。趙向東媽媽說,我還想著讓娃吃個雞蛋再走呢。

離開趙向東家的時候,全全一步三回頭,他不是留戀趙向東和衝鋒槍,他的目光像堅硬的鉤子,牢牢鉤住了鋁鍋裏的雞蛋。眼睛和雞蛋之間,像有一根繃緊的鐵絲,通了電,電壓太大.都快燒斷了。鋁鍋很快遠離了全全的視線,堅硬的目光久久沒有軟下來,到了大街上, 目光才軟了.鐵絲軟成了麵條。

但那兩個雞蛋老在眼前晃,越晃越明亮,越晃越清晰,幾乎覆蓋了大腦的全部世界。全全使勁搖搖腦袋,想把雞蛋趕走。但越是搖,卻越是像生了根,根係像融化的雪水一樣遍地蔓延。

媽媽並沒有把全全朝棚子的方向拽,而是到了城裏最繁華的地方。城市最具活力的氣息像蛋白包圍蛋黃一樣包圍了全全,但全全卻對這種陌生而神奇的包圍置若罔聞,嘴巴命動著,像楊四海的嘴巴一樣翕動著,像雞屁股眼兒一樣翕動著。媽媽故作輕鬆地問,全全,你想說啥呢?

全全卻仿佛沒聽見。媽媽有些緊張,說,咱全全想說啥?

全全目光呆滯。媽媽好像聽清了,竟是繳任務,繳任務,繳任務。

媽媽生氣了,說,你個小東西,一直纏著要進城開開眼呢,今兒個來了,卻犯傻啦。一轉身,把全全拽進了一家百貨商店。這是縣城最大的百貨商店,好東西可多了。媽媽誇張地給全全介紹著那些傳說中的布料,全全,看看,你曉得嗎?這叫毛華達呢布。全全,這叫滌卡布,這叫藍卡其布。

一會兒到了一家肉鋪,鋪麵很大,橫杆上鉤掛著成排的豬身子。還去了糧店,那裏碼著成摞的麵粉。城裏人朝營業員高舉布證、糧票、肉票啥的,優雅地喊:同誌,我要……

媽媽猛然意識到,她這樣引導全全的注意力,反而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全全的表情像幹旱後板結的河床,沒有一絲的活絡。眼看到了一個兒童樂園門口,媽媽立即刹了步,說,我差點忘記了,爸爸在棚子裏等咱呢。媽媽態度很堅決,堅決得好像自己對自己過不去。大白天的,棚子裏準連個鬼都沒有,爸爸準是挑著兩個糞桶,穿大街走小巷找茅坑呢。但她還是堅持著,爸爸……在棚子裏等咱呢。

好的媽媽,咱趕緊回棚子吧。全全說,別讓爸爸等久了。

日頭再次把黎明拽到了大山裏,一聲淒厲的尖叫刺破了小村。這是英雄的尖叫。爺爺隔窗望見,全全背著書包的影子,已經從院子門口消失。英雄在院子裏近乎癲狂地撲騰著,近了,近了,英雄分明是朝他來了。爺爺這才看清,英雄屁股上的白絨毛被鮮血染紅,血從屁股眼兒裏外溢。英雄一直撲騰進屋子裏來,趴在炕沿下,這才費力地朝他舉起腦袋,腦袋上,是一雙他無比熟悉的眼睛。

全全原來並沒去上學,而是和楊四海在一起。有人看見,全全的右手食指血跡未幹,彎曲著,像是扣動扳機的樣子。

全全好像在講故事.聽眾選擇了楊四海。

——原載《北京文學》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