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蘸點鹽,才好吃呢。

全全就輕輕蘸了點鹽,喝了一小口,啊啊!熟雞蛋原來就是這樣的味道啊!香,是一種…………·一種…………·一種說不出來的香。這香,是一種有溫度的味兒,所有五穀雜糧的味兒好像都在裏頭,還有……還有……全全下意識地把食指伸到鼻子下,對,還有雞屁股眼兒裏的味兒。他被這個意外的發現嚇得打了個寒噤。反正,香,真香!

全全吃到第二口的時候就停下來,有一輪金黃的日頭正從蛋白的前呼後擁下升起,全全猜想這就是傳說中的熟蛋黃吧。全全在公社鮮蛋收購站見過搬運工不小心弄碎的生黃,沒見過熟黃。緊張和不安像羽毛一樣覆蓋了他的瞳孔,他低頭注視著捧在手心裏的蛋,抬頭,牆上懸掛的一溜兒小冊子蹦人眼簾,在工分本、公糧派購本之間,懸掛著上繳鮮蛋任務手冊。

我娃。媽媽說,你咋了?

我吃一個蛋,那城裏人是不是就少吃一個蛋啊?全全說,我還是別吃了吧,留著,讓我爸下次送給城裏人。

城裏和城裏人是啥樣子?太遙遠,全全隻能去想象,更多的,是揭不開的謎。比如莊稼人上繳的各種任務最終會落到城裏人家,這問題曾一度讓全全和同學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記得先先後後有幾次,夥伴們實在餓極了渴極了,偷了家裏的雞蛋,連皮帶水吞進了肚裏―蛋皮兒是不能留的,那是犯案的把柄。據說雞蛋是可以煎、煮、炒、蒸的,有個別人家過年時鬼鬼祟祟做過,傳得像神話似的。家長們都是精鬼,生吞過雞蛋的夥伴,幾乎沒有一個漏網的,換來的是家長氣急敗壞的暴打。夥伴們屢屢遭打,歸根到底會把這筆賬記到城裏人身上,為啥啊?為啥啊?咱養雞,卻偏偏就不能吃蛋,得送給城裏人吃?為此.全全不止一次問過爸爸,爸爸,這是為啥呢?爸爸毫不猶豫地說,因為城裏人窮,咱農民人富,富人就得幫助窮人,你說對不對?

全全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就說,爸爸,您每天守在城裏掏茅坑,最亮清城裏人了,城裏人為啥就那麼窮呢?

爸爸說,因為城裏人沒地種,沒雞養。

您不是告訴過我,城裏有洋房、汽車、商店,還有幼兒園嗎?全全反問。

是啊!有又有啥用呢?爸爸說,越是窮地方,才有那玩意兒。

全全說,那,公家為啥偏偏收咱最好的小麥、豬肉、油料、雞蛋給他們,卻不收咱吃的糠麩和滿山滿窪的野菜呢?

……爸爸噎了足有一袋煙工夫,突然哈哈哈地樂了,說,你真是個小傻瓜,人家城裏人比咱能幹,人家天天在製造原子彈、飛機、汽車,如果吃不好,你想想,那能成嘛。

嘿嘿。全全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城裏人真能幹,咱隻會種莊稼。

你眼下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爸爸說,書念好了,將來當城裏人,能幹了,才有資硌吃雞蛋。

在全全心目中,爸爸盡管一言九鼎,但是學校的女民辦教師劉翠梅更是權威,劉老師經常作為先進教師代表去城裏開會,見過大世麵。為了印證爸爸的話,全全把爸爸的話和盤托到了劉老師那裏,然後盯著劉老師美麗的眼睛。全全曉得,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劉老師的眼晴裏有天底下最大的智慧。劉老師也久久地盯著全全的眼睛,她說,全全同學,你要相信爸爸的話。

劉老師還在課堂上重申了全全爸爸的話,她特別強調,親愛的同學們,以後幹萬別偷家裏的雞蛋,咱不是學過課文裏列寧小時候的故事嗎?大家一定要像列寧同誌那樣,做一個誠實的孩子。

全全第一個舉手表態,劉老師您就放心吧,我一定要當一個誠實的孩子,把雞蛋留給城裏的小朋友吃。

有眼淚從劉老師好看的眼睛裏奔湧出來,清涼涼的一片,流個沒完沒了。劉老師在課堂上引用爸爸的話,這讓全全激動得滿臉緋紅,一種偉大的幸福感和甜蜜感油然而生。全全想,城裏人吃雞蛋的感受,也莫過於這種幸福和甜蜜吧。此刻爸爸在城裏是不是聞到雞蛋的香味兒呢?爸爸在城裏幹的淘糞的活兒,那活兒可不簡單,各公社、各生產隊都在千方百計派農民進城淘糞,搶奪糞源就像看不見的戰線。聽爸爸講,城裏有一家人有個男孩子叫趙向東,和他一樣大,他媽媽幫爸爸聯係了好幾家旱廁。當時全全問,啥叫旱廁。爸爸說旱廁就是茅坑。爸爸每次進城,都要給趙向東家送點杏兒、桃兒啥的。

那晚全全提出把煮雞蛋留給城裏人的時候,爺爺和媽媽都啞了口。最終還是媽媽開了口,媽媽說,既然煮了,就必須馬上吃掉,咱山裏去城裏一趟得一天工夫,半道上,雞蛋就餿了,你不希望城裏人拉肚子吧。

晚飯是玉米疙瘩拌湯,辣椒洋芋絲,小麥麵鍋盔,加上這個史無前例的煮雞蛋,慶祝的意思已經很是隆重了。全全吃得紅光滿麵。爺爺吃完了,把碗一撂,突然老淚縱橫,晚餐的氣氛瞬間發生了變化,時間像是被勒住了的韁繩,剛才喧囂的空氣不再撒野,靜了,停了,凝固了,像涼粉坨子。爺爺花白的胡子抖了幾抖,藏在胡子中央的一張嘴扇動了幾下,想要說啥話,卻說不出來,再翕動的時候,全全發現,此刻,爺爺的嘴巴多像一隻雞屁股眼兒啊。全全惱恨自己,這樣的聯想真是對不住爺爺,但是,他越是排斥這個念想,這樣的念想反而愈加的強烈。爺爺的雞屁股眼兒裏終於冒出人話來,全全,我有你這樣的好孫子,咱……咱家今年的雞蛋任務,又是先進。

顯然是爺爺憋了好久才放出來的話,像憋久了的一個雞蛋,吧唧一聲,就出了屁股眼兒。

全全的腦袋被爺爺朽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撫攥著,像攥著一隻心愛的母雞,更具體一些,像撫摸著英雄細密而光滑的羽毛。爺爺是把全全當英雄了呢?還是把英雄當全全了。全全發現,爺爺注視他的目光裏,像籠著一層薄霧,汪汪的,能盈滿村口的深溝。

在全全眼裏,莊稼人其實和教室裏的學生差不多,日子全被上邊硌式化了。夏收到秋播之間,前後不過十幾天,就在這十幾夭裏,大隊的高音喇叭就老貓念經似的嘮叨過沒完。來來去去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先是放嗩呐曲《社員都是向陽花》,然後反複傳達上邊關於夏糧收購以及生豬鮮蛋派購任務的通知,最後就一遍遍講道理,大道理好像很複雜,比如支援國家建設,比如保證城市供應啥的。大道理最後就變成了一個道理,廣大社員們!誰家鮮蛋任務繳不成,拖了全村的後腿,就休想得到平價的緊俏貨,你狗日的的就休想在村裏抬起頭來,直起腰來。大家都要像老支書、老先進竇英賢同誌學習……

竇英賢,就是全全的爺爺。全全很為爺爺的這個名字感到自豪,英是劉英俊的英,賢是麥賢得的賢。劉英俊和麥賢得的畫像就在教室牆上貼著呢,都是大英雄。爺爺繳任務出了名,幾年前就把原名竇二球改成了竇英賢。爺爺說過,英雄的道理是一樣的,我家也有大英雄,隻是,它不是人,是雞。

這是出山的羊腸小道上最熱鬧的季節,男人們背著裝滿小麥的麻袋,一步一挪地往公社糧站蹭。老頭老太太們趕著大肥豬,媳婦姑娘們臂彎裏挎著籃子,籃子裏的羊肚子毛巾下邊,酣睡著積攢半年的雞蛋。最有意思的是楊四海,他也像女人一樣臂彎裏挎著籃子,籃子裏的雞蛋來自四麵八方,他一路傻笑,嘴巴翕動著:繳任務,繳任務,繳任務……目的地:公社食品收購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