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讓我走近王陽明(自序)
把神變成人很重要,把“魔鬼”變成人更重要。我很幸運,做了件把“魔鬼”變成人的事。當然,我肯定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知道王陽明,還是40多年前上大學的時候。我非常崇敬曆史上博學多才的人物,總想走近他們,理解他們,看看他們經常想什麼,是怎麼生活的。我所熟知的那些傑出人物,出身多半很苦,命運坎坷。我和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我不奢望能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物,隻是想,他們也和我一樣是平常人,沒什麼特別之處。這樣,多少提高一點自信。
在我熟知的眾多傑出人物之中,王陽明是個例外。我沒完全看懂他的著述,生平卻是大致了解的。他受到劉瑾等人如此殘酷迫害,非置於死地而後快,複出以後,功績卓著,依然受諂害。但他經國濟世雄心不變,執著地追求真理不變。從這個角度說,是個很值得欽佩的人物。但是,我讀過的書裏,凡寫到他的時候,都免不了給他戴兩頂帽子: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和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家。不但書上這樣寫,言談之中也這樣說,這還不等於給他定了案?還能不打入十八層地獄?誰要替他說好話,替他翻案,能有好果子吃?
我進大學那一年,正趕上“反右”。我非常慶幸晚進大學門一步,才免於站在台上挨鬥,甚至坐監獄。嘴巴如此不牢的人,如果早一年進校,右派當定了。我想,王陽明如果還活著,有不成右派的理?這麼想著,再也不看王陽明寫的書了。此後不少年月,階級鬥爭鬧得人心惶惶,因為在《山花》、《上海文學》等報刊上發了些小說,被打成反革命,別說讀王陽明,連家裏的藏書都放火燒了,隻恨不能把腦子裏的知識全部掏光,變成文盲。
我是個不安分守己的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生坎坷的王陽明又在我的腦子裏漸漸複活,而且越來越鮮明。後來,我到處查閱資料,對明代江西、福建、廣西、廣東邊境的農民起義作了了解,知道那裏的農民起義隊伍比較特殊,很多“流民”混入其中,占山為王,不僅與朝廷對抗,還不分善惡地打家劫舍,弄得一方不寧。我同時認真思考曆史上農民起義的得與失。我以為任何朝代的農民起義都不可能有正確思想和正確路線作指導,因而既有讓統治者反思,作某些改革、讓步,人民暫時得以喘息,生產力得以發展的積極作用,也有極大的破壞作用,不應該全盤肯定。如果一方大多數人都受到危害,該不該采取行政措施,以至於動武?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應該說,為多數人著想而奉命平亂,不但不是劊子手,而是為百姓做了好事。再說,王陽明每次出兵之前,都要先廣泛地發布告示,宣傳政策,隻要不抵抗,不再作惡,就不予追究,隻追究特別頑固的極少數人。在平亂過程中,官軍雇過職業兵(狼兵),由於官府執行見首級就有賞的辦法,狼兵見百姓就殺,老婦幼難以幸免,慘不忍睹。不管怎麼說,王陽明用撫、剿結合的辦法平亂,比另一些官軍,特別是比狼兵好得多了。
至於“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家”這頂帽子,該不該戴在王陽明頭上?我也要說,不。人是一個世界,其複雜性一點也不亞於大自然和社會。意識也同樣極為複雜。用一刀破為兩邊,一邊是唯物主義主義,是進步的,科學的,因而是革命的;一邊是唯心主義,不說反動,起碼算是落後的,不科學的,是不革命的。這樣對待複雜的事物是不是過於簡單?能不能是什麼就是什麼,不扣這樣那樣的帽子?我想是應該的。在王陽明的眾多言論之中,最難以被人理解的大約是這樣一些話:“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隻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隻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用概括的話說,即“心即理”。心主宰一切,並非王陽明的發明。孔子說的“仁者愛人”,說的就是人心,也就是人性。後來說心的人就多了,荀子說,人性是惡的,孟子說是善的,告子說人性說不上惡也說不上善。王陽明繼承人性善的說法,進一步說“心”。他說心本來是很明亮的,想的做的全都符合天理,都是正確的。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壞人壞事,就因為他們個人欲望太重,把本來明亮的心蒙蔽了。就像鏡子,本來是明亮的,由於蒙了塵垢,不明亮了,需要把塵垢刮掉才行。人要學聖學,才能去私欲,恢複本性。王陽明把重塑人的靈魂,改變當時汙泥濁水橫流,社會風氣頹糜的狀況,出發點無可厚非。他把這一主張貫徹到他一生的實踐過程中,辦書院,講學,在平亂中做人的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當時還沒人可比。僅就這一點,我們沒理由對這位500年的人求全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