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最終沒嫁歌手,多年後遇上,她已成賢妻良母,絕口不再提那位流浪歌手。當年的癡迷與瘋狂,從橘色火焰變成一撮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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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家門前街道,一年輕男人邊走邊衝手機嚷嚷,倆女人在旁苦苦相勸。男子盛怒喊叫著讓電話那頭的對方迅來馳援。說著,他嘩一下從狹緊西服內袋裏摸出柄長刀。一把貨真價實,閃動血腥的凶器!男子揣著這柄刀暴怒疾走,緊跟他的母親快哭出來了,“別去了!我給你跪下行吧!”
“誰攔我都沒用!”男子嚷著,暴力正對這他構成瘋狂的誘惑,魔鬼附體,複仇熾欲此刻對他勝過親人哀求,勝過自家性命!那柄泛著冷光的刀,他急於把它落實到一個對象身上,痛快的,孤注一擲的,非暴力不能解決的恨!
他手中的刀最終會落在一具軀體嗎?晚報類似事件層出不窮,有時為了極小一點事,甚至隻是為出口氣,上演膻腥。複仇欲念的驅使可使人失掉理智,隻一心拉爆那根硝引——正是在那些高危欲念的失控中,世間亂象頻生。
進家門,《檔案》節目正播“俄羅斯莫斯科劇院人質危機”,一看守人質的車臣黑寡婦平靜地說,“我們求死的願望比你們求生的願望強烈得多!”她的臉隻露出眼睛,在這清秀眼眸中藏著多深的有關戰爭、悲慟、人類極端意識的複雜黑洞?她如此平靜地置身於激烈對峙中,暴力對她此時已不再是暴力,是親情最強烈執意的呼喊!
一個原本柔軟的女人瞬間成為暴徒,這當中發生了什麼?當一個人比求生更強烈地求死,任何暴行都不再有礙。一種享有對自我生命支配權的瘋狂統治一切,其他的東西如公理律令已然消失,隻有毀滅的快慰占據暴力者的心髒血液,出軌火車般撞翻一切,以絕對主宰性的力量沿一條斷崖呼嘯而去!
持刀男子拐彎,消失在街道,但他肯定還在複仇路上。此刻,一條市井街道與屏幕裏遙遠的莫斯科劇院正同步上演著暴力,平時那些藝術賦給暴力的“美學”光環瞬間消退——吳宇森曾說:“所謂的動作,所謂的暴力,對於我來說是舞蹈,是動態的美感”。不,此刻沒有舞蹈,沒有動態的美感,白鴿不會自頭頂飛過,玫瑰更不會自血中綻放,隻有暴力本身危險地裸露著,像膠皮剝落的高壓線。
行 客
贛州龍南客家的關西新圍是我頭回見到的“圍屋”,它有著偏居一隅,自成一統的巍峨,以及蜜蜂營巢般的嚴謹——看過從天空俯拍的圓型圍屋圖片,正如一個巨形蜂巢!
“其方、圓式圍樓結構和堂、橫屋縱橫交織的綜合性大型建築形製,具有極強的中國傳統倫理觀念及風水意識”,建築往往是通向曆史與文化深處的路徑,每塊磚,每根梁椽,都暗藏社會與曆史形態的密碼。
在這樣的“蜂巢”中,安居著客家人。
秦漢以來,幾乎每次王朝更迭的背後都有大批遷徙的身影。兩晉至唐宋時期的戰亂饑荒,更造成黃河流域的中原漢人被迫五次大南遷!他們扶老攜幼,揮淚作別故土,避居於南方的荒野陵穀,由此有了中國遷徙文化中濃重的一筆——客家文化。
我認識的一些客家人似乎也可反映這個民係的特點:勤勉,倔強,有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拗勁,同時還有著未雨綢繆的精明與安危意識。當然,這種類分法如同星座、血型說對人的性格賦形一樣,不一定精準,但它確實有著某種普適性:血脈是性情的策源地,被基因轄製的性格分子,無論怎樣飛濺四溢,最終,仍會呈現出源流的特征。
龍南的這座關西圍屋,主人是當地名紳徐名鈞,人稱老四。經營木材生意起家,後又開藥鋪、當鋪,成一方富賈。清嘉慶三年(公元1798年)他開始找名匠建築此圍,曆時29年峻工,成贛南現存500多座客家圍屋中規模最大,功能最齊全的一處。整體結構像個巨大的“回”字,中間的“口”字部位是圍屋的祠堂,也是圍屋的精神核心所在,以其為中軸線,遵照禮製依次分布著不同等級的廳堂,由天井、連廊和夾道串聯,體現著莫大向心力。
整座圍屋充滿強烈的家族意識,散發著森嚴、自洽的氣息。進來參觀的人,即使踩著最輕的腳步,都有幾分像冒然的闖入者。
客家人,這群因大遷徙而嘯聚一處的中原族裔,何以在南遷過程中,生出了一呼百應的具有高度認同感和歸屬感的同質文化?行走於圍屋之內,這種發問無處不在。
縱觀前史,因各種原因而導致的大規模人口遷徙幾乎遍布曆朝曆代。從西晉的“永嘉之亂”、唐朝的“安史之亂”再到近現代的“走西口”、“闖關東”,可曾遺留下類似客家文化的族群麼?即便是作為中國人口大遷徙的集散地——山西洪洞大槐樹,也隻是留下一首“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的民謠。 五代十國以降,中原文明屢遭來自北方遊牧部落的侵襲,加之宮廷朝政傾軋,動輒殃及池魚,大批中原失勢的貴族和流民自此踏上南遷之旅,無形中,他們擔負起賡續文化的重任(至今,中原古音的客家山歌仍在老輩口中吟哦),中原文化得以薪火相傳。而這文化也在離鄉背井之後才愈銘心親切——此時的故鄉已虛化為一種惟借助於文化符號、民俗禮儀才可複現的集體記憶。
在陌生的南方,來自中原的遷徙者們迸發出令人吃驚的向心力,相同的宗族文化成為連接這一族群的核心紐帶!
在與贛閩粵邊山區的古南越、佘、瑤族土著抗爭、滲透直至融合的漫長過程中,中原客所引入的儒家文化顯示了其強大的異類教化和秩序構建力。在儒家綱常架構起來的社會當中,合作與秩序替代了對抗與機會主義,尤其是在個體力量尚不足以對抗各種動蕩的年代,儒家力倡的以族係血脈和宗法倫理為主旨的文化顯示出其強大實用性!
圍屋,即是這一文化的充分彰現。
“安居”一直是植根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最核心表征,安居才可“人和、意順、神暢、福至”。老外那種一輛房車,雲遊天下是不可想象的!“途中”意味流離失所,意味未知凶險。北宋《雲笈七簽》卷六十曰:“譬於器中安物,物假器而居之,畏器之破壞,物乃不得安居。”——這和人與屋的關係一樣,人是物,屋為器。器不安,物何置?對辭別故鄉,輾轉上路的中原客來說,遷徙中的漂泊之感更加劇他們對安居之所的向往。一旦有能力起屋,那將是遷徙中對安頓之夢的踐行!堅固,齊備,世代居於其中,外堅內和,盡享天倫。
在客家先民進入贛南之前,本地百姓居住的多為幹欄式(架空地麵樓居)居所。土圍子則是大戶人家為防邊境盜匪而不惜耗資修築的。到了明清時期,中原客們使大約500座圍屋在贛南大地拔地而起!青磚築起的厚圍牆,圍牆上建有可射擊的炮樓。圍牆之內是自成一統的家族,在瑣碎日常生活外,亦完成著宗教、議事與附驥勵誌等功能。
這些維係著同宗血脈的客家圍屋,首尾相連,自成一體,在每座圍屋的中軸線上坐落著供奉著祖先的宗祠。敬祖穆宗本是儒家宗法的基本要義,在必須借助團隊力量才可生存的年代,這種建構在血緣關係之上的群居乃是一種關係最為穩定的組合!
對每一座圍屋,“家族”是建築靈魂所在,帶有牢不可破的宿命與天成意味。圍屋的每間屋子朝向中軸線上的宗祠——如同正大仙容的普薩塑像有助於佛法的普度,肅穆教堂和空靈讚美詩有助於基督教布道一般,圍屋的建築形式加強著成員們凝聚力。
在“聚族於斯”的氛圍裏,“家族觀念”烙印一般,成為成員們的精神自覺。
時代變化,“聚族於斯”不再是漚心瀝血的宗法理想,相反,成員們四散天下,去國遷鄉才彰顯家族的活躍與能量。
“客”在中國古詩詞中是個出現率頗高的字,“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一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更是定格了“客”在中國文化中的悵惘身份!
“客家人”,在這稱謂中貫穿著命途的坎壈之感,即使境遇通暢,這個“客”字總顯得有些“生活在別處”。而圍屋便是變“客”為“主”的踐行!一座圍屋即是一戶客家人的堡壘,一處精神的框架,一根心魂永係的地平線。
從建材選擇,便滲透著“客家人”未雨綢繆的安危意識:圍屋的內壁常以糯米或薯粉摻入,不僅增加牆體黏性,饑饉之年還可充饑。圍內還設有儲糧暗井,滅火裝置,有些圍內的井中養活魚數條,防人投毒……
這些嚴防死守的安全設施之外,還有怡情遣心的庭園戲台,可供吹笛引鶴,比如徐老四的關西新圍內就有一座戲台,今雖已蕭然,卻可遙想當年圍內如何在亂世風雲裏另有一番桃源之逸。
建得再好的圍,終於還是沒延續世代安居的夢想。無論是關西新圍或其他圍屋,現居的隻有寥落的翁媼孩童,能走的,全都離開了。前現代鄉村的價值、故土信念與城市發生著前所未有的碰撞!鄉村人口向城市大麵積漂移,城市飛速擴張,田園次第荒蕪……
當年,宋朝在登記戶籍時為與“土著”區分,將客家先民登記為“客藉”,後衍變為客家。而今,遷徙已成最普遍的人類生態,從鄉村出走,從縣城出走,從二三線城市出走,從此岸向彼岸出走,去往GDP值的更高處!在當代的巨幅地圖上,布滿錯綜頻繁的流動與遷徙……
對一個城邦而言,客與主已然混淆,誰為客,誰又為主?到處是摩肩接踵的行客,“我族”的概念漸消遁在以“個休”為中心的存在形式裏。
離開圍屋,時近黃昏,夕陽為這排建築投下濃重廓影。白發老嫗立於檻邊,她身後的圍屋宏大,幽深,依稀折射出朗朗家訓與隱蘊笛聲。
在很多地方喝過下午茶,但在一間鄉村的老屋喝是第一次。從仲夏午後的強光中走進贛東北石城大佘村的一間老屋,有失明之感。視力經過短暫調整,見桌邊圍坐三四位老人——當下中國的鄉村,除非特別富庶的(如靠土地增值,拆遷補償變富的),大概都是“老人村”了。
“你們在吃飯嗎?”
“喝茶”,有位老人答。下午兩點左右,這黑黢黢中進行著的下午茶有一種殊異的氣息,那和我們耳熟能詳的作為城市情調副詞的“下午茶”截然不同。此刻的“下午茶”和屋內烏黯的牆、懸掛的竹籃飯箕是一體的,和屋外的天井、蔥盆與殘缺石凳是一體的,和整個村莊在蟬鳴聲中放大的寂寥是一體的。
圓桌上一架巴掌大的黑白電視機在放有關城市生活的連續劇之類,老人們邊聊天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順帶了解兒孫們在城市可能的遭際。
老人熱情招呼我們坐,在小杯中斟上茶,黃綠色的粗茶也許就出自村後某棵大樹。桌上茶點除了幾塊塑料紙包裝的小糕點外,便是烏沉薯幹,還有自種的花生。花生炒過,受潮了,硬度正符合老年的牙口,就像“暗”吻合他們的暮年,吻合鄉村的作息。室內器具簡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暗”正合乎這種亙古的節奏。對麵老嫗是座中年紀最大的,80了,一顆花生在她幹癟的嘴裏研磨了許久,像把一顆花生從種子至收獲的過程都在其中過了一遍。老人極瘦,體內汁液像蒸發貽盡,在烈日的田壟間,在秋日的穀坪中——體力的支付是這樣漫長的熬煉與殘酷!這原始的,四季更迭、永無止休的體力活!田頭地間的苦役與流放,朋友Z曾說當年拚命逃離鄉村就是因為再忍耐不了繁重體力活,忍受不了拖著幾百斤的稻穀行進在驕陽下,像頭絕望的牲口!
Z算幸運的,從鄉村一步步奮鬥到了城市辦公桌邊。更多的鄉村兒女,他們正在逃離路上。車間、廠房,或其他打工場所,從把鄉音藏匿在不熟練的普通話後開始與城市的磨合。和Z一樣,逃離“體力化”的人生是他們強烈普遍的願景,或者說,用工業文明中的體力置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社會的體力——工業化的體力生計裏包含著脫離的希望與可能,而置於農業當中的體力生涯卻幾乎漫長無際!風霜與病痛,荒蠻透支的體力也無法擺脫的貧困,另方麵,是都市霓光折射的誘惑。農民與土地不再保持宿命的聯結,相反,離土地越遠越安全!盡管進入工業社會將有新的重重風險:身份轉型的尷尬,尊嚴的被輕侮與生存的挑戰……
此刻,對麵癟瘦的老嫗,像有多半邊身子已置於死亡中,她在這幢老屋裏正迎接終點,並不遠了,就要成為鄉村的一部分,成為枝葉、柴草、苔蘚、腐土,成為大佘村曆史基質中微小的一部分。她將埋骨於此。像水回到水中。
這座村子地處琴江鎮五公裏,宋前曾名竹子洞、彭家村,在宋元時,因佘人入遷而取名大佘。曾經,這座村莊有過盛事。村中的“南廬屋”(又名黃家屋)占地一萬五千多平米,由清乾隆癸卯年的北關義士黃聲遠出資建造,曆時九年,典型客家天井式磚木建築,全屋有房99間半(客家奉行“滿則溢”風俗,因此不能滿百),間間相通,廊廊相連,梁柱門窗雕刻精美。中間為四棟大廳堂,門外一大坪。坪外有一畝池塘,塘兩旁植有七棵大柏樹,其形若蓋,約有近三百年曆史——這幢氣派老屋,如今也幾成空宅,留守的依然是老者。
“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出走者不止在鄉村,城市同樣湧動著大批出走者。某次聚會,席上多半人的孩子都在“北上廣”或異國留學定居,餘下的幾位孩子尚小,但已有此規劃。仿佛是一條生物鏈,“北上廣”與發達異國處在鏈的高端。即便遷徙成本越來越高,也無法阻止這股洪流。“背井離鄉”一詞不再充滿悲劇意味,不再像馬致遠在《漢宮秋》中雲“背井離鄉,臥雪眠霜”形容的辭鄉之苦。
老人沏上新一輪茶。小小的杯盞,鄉居歲月中的慰藉。昧暗裏,左鄰右舍圍坐一張桌邊,以粗茶佐家常,這些鄉村最後的留守者,離土地最近的人,地理意義上的故鄉因他們還存在著。盡管,它會是個越來越模糊的概念,直到,成為一個精神向度的寄托與所在……
從後門去向院中,一隻褚紅色鬆木製成的臉盆架倚著青灰石壁。有年頭了,褚紅剝脫,露出時間的斑駁底色。仍華美。架頂雕著兩尾翹尾的魚,相向吻著一朵蓮——荷花在此地有著久遠淵源,如今村子中部長約六華裏,寬一華裏的小盆地皆為百畝荷田,保持著古典的“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景況。
臉盆架的主立架分為三格,上下兩格為小正方形,上頭的正方格內用於鑲鏡,便於梳妝,下方格可放洗漱物件,中間長形雕的是鏤空的蓮,枝葉蔓蔓,周邊有水波紋,構圖勻稱而美。一滴水珠折射出一幕老故事:遙遠年代的陪嫁,晨曦中的洗梳,灶火中騰起的炊煙……
一隻臉盆架,舊時代最尋常不過的日用品,在這偏僻村莊,卻有這般溫雅的造型,透露著往昔的美學樣式,也與現代日用品形成強烈反差——現代用品多為塑料鑄模,徹底的實用主義,取消了旁逸斜出的情致,取消了“慢”的具有儀式感的生活。
現代日用品不負責提供回憶,設想一百年後的某天,人們來到這個村莊,他們如果要“發現曆史”,要循著物件的線索還原當年生活的現場,卻是徒勞的。曆史為他們留下的是一堆風化的塑料碎片,整飭的流水線用具……。
不再有紋飾、造型與手工藝可做為曆史在場的憑證。
“元代青花、釉裏紅等釉下彩的出現,開辟了瓷器裝飾的新紀元,打破了過去一色釉的單調局麵。明、清以後各種色彩的發明更豐富了瓷器的裝飾,而每一種裝飾方法的出現都有其發展過程,因此也可推斷器物的年代。”
定位曆史已不再需要器物的佐證,代之是字符、條碼等電子訊息,世界已置身於計算機語言係統中,信息化是其內部邏輯基礎,後人不用再靠甄別、推論來定位曆史,符碼實現了對曆史與記憶的全盤處理。
院落裏,這隻荒棄的臉盆架便是絕唱了。魚身的鱗片,魚尾的紋路,那枝複瓣的亭亭的蓮……架腿依然簇擁著一隻盆,盆內徒生雜草。盆架後麵的牆壁,右邊是青磚砌成,左邊小半邊牆以水泥補繕過,舊與新的交彙,時代之立此存照。
我並非打算吟唱一首舊時代的頌歌,我隻是,緬懷那些器物上閃爍的美的光澤:一次凝望,一記跳弓,一縷陽光濾過的樹影。不久前,見到把溫酒壺,主人說是祖上傳下——民間稱“酒燙子”,由大小兩隻錫壺組成,裏麵的子壺與外麵的母壺銜接密封好,取用方便。使用時,在母壺中注入熱水,將子壺置於母壺內,即便於取放,又可保溫。這柄壺內浸潤著一個時代的意境,“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樣的寒夜想必少不了一把溫酒壺!捉杯傾談,當瑩冷的雪片降下,於牖外漫天飛舞,一杯在握,莫問前路!
真想將這隻臉盆架帶回,那手刻的魚與蓮對應著我審美的歡喜之處,奈何交通不便,隻能拍照存念。返程中還癡想,若把它帶回,補上那麵圓鏡,架上置一古拙青花瓷盆,養幾尾魚,是多麼好!曾經,我還在一鄉村遠親的雜貨店迷過隻案幾,腿腳都不穩了,依然有中式的雅正,與“做舊”不同,它們是真舊,反射著年代河流的波光。這些舊物,我喜歡它們什麼呢?喜歡“舊”中安貧樂道的風度,皺褶裏散發的“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的“慢”(沙漏中滑落的時間)。
在“舊”中蘊含一種和敬的儀式感。它們不僅是有用的日用品,還附著“無用”的審美用心——“無用”的那部分,正是人生一點意趣所在。
春節回金華老家,年初一表叔同我們回湯溪(父親的外婆家),在表叔姐姐家的廚房有隻老碗櫥,設計合理,散發蔭涼而實用的美感,可瀝水,可防蠅,通風,櫥板上雕著圖案,寥寥幾筆,活靈活現。這隻結實碗櫥像那些雕花的八仙桌、大床一樣,可能要用上若幹輩子!我反複打量,覺得它比如今憋氣的“整體櫥櫃”更科學,人性。似乎八十年代,我兒時記憶中還有人家用碗櫥,有的還安有紗窗,將藏與露結合起來——“現代化裝修”卻是要消滅日常生活的痕跡。樣板房般簇新,潔淨,成飾家的最高法則之一。
舊時代,美融於日常的一器一物。一扇床檔,一方窗欞,都有著寄喻,那麼,僅僅是隻碗櫥嗎?它還體現著古典的東方哲學,比如材料多為竹木等自然材質,在實用性上亦體現著恰好的和諧。
在一名資深“工匠”的生涯中,其手藝陪伴與見證過若幹代人的生活,而今,在這個每一天都有某條河流變質,某個物種滅絕的時代,每天大概也有一種手工藝正在失傳。“工匠”已成一個沒落的身份,“匠”包含了經驗,技藝的演進,包含了爐火純青的可能,而“工”更多是批量地複製,流水線作業。在碗櫥消失的地方,螢火蟲閃動的夏天也一同消失了。如同空調取消了四季,流水線取消了手作的溫度,那些生動線條被取消、鑿平,代之以方正簡硬的造型。
“用個幾輩子”這觀念早已式微!連這一輩子最後會落腳何方尚不確定……“傳承”,一個多麼古老、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詞!誰來傳承呢?急火攻心的消費潮是反“傳承”的。
一些事物的離去往往會帶走另一些:像一個人的離去帶走了1/2或更多的世界,一棵樹的伐倒帶走一群鳥,一些信件的散佚帶走一段感情……
我徒勞地在主人家打量了一圈,希望還有像臉盆架那樣讓人眼睛一亮的物件,但,什麼也沒有。房內著實太暗了,裏屋更是暗得像從沒進過光。我努力調動1.0的視力,見屋角有一隻空飲料箱,大概是出門打工的兒女帶回的,當節假結束,飲料喝幹,他們又從大佘村去向了天南地北……
開啟
1
人生的前半段總是不停增殖的,比如鑰匙。從小學時脖子上吊著的一把鑰匙到越多越多的鑰匙,父母家的,自家的,單位的……增殖的鑰匙見證了人生的延展。
鑰匙還象征什麼呢?成長、權力、信物——是的,多年前,我一位女友愛情的開端就由一把鑰匙正式開啟。畢業上班後,單位分給了她一套小兩房,那個階段她開始和一個男人交往。這段交往遭到家裏的猛烈反對,若幹理由,每一種理由對愛護女兒的父母來說都是正當的。她同意父母的若幹理由,但她也有一個理由:愛,這一種理由把父母所有的理由都駁倒了。
有時他來找她,到的早了,就在門口等她。一次她被事耽誤,比他們約好的時間晚了不少。那時沒手機,聯係不上。她回來時,他在寒風裏等了一個鍾點。此後,她告訴他:鑰匙放在門口一隻小花盆下。
後來他們結婚了。她忘性大,老不記得帶鑰匙,那把鑰匙就一直放在花盆下。
另個女友,鑰匙卻是愛情的黑色紀念。起初也是兩情繾綣,她有他住所的鑰匙,隨時可開門進去。她以為找到打開幸福之門的鑰匙。後來她去外地參加了個培訓,回來後他告訴她,家人要來住一陣,讓她暫時別來。
當她覺得哪裏不對了時——她攫著那把鑰匙去開他的門,卻打不開了。他換了鎖,他說家人弄丟了鑰匙,所以換了鎖。不過她很快知道真實原因是:他移情了。
那扇門,她再也沒踏入。一把失效了的鑰匙,不再是愛的索引,它對應的是防護,以及冰冷的隔絕。
2
不到半年,丟了兩部電動車,嶄新的車鑰匙一直沒扔,像許多早該清理掉但總沒清理掉的東西:壞了的筆記本電腦、不再用的MP3、失效的病曆報告與情書,等等。
類似鑰匙散落家中,它們已失去用途。鑰匙尚完好,似乎可以再打開一百遍,一千遍鎖,可它們沒用了。有次我問鎖匠要不要,他說用不了,已有齒形的鑰匙無法再挫刻,新鑰匙必須用新鎖坯才能配。說著,他拿起正在配的一把鑰匙,眯起眼瞄一下,再挫幾下。在我看來一切齒形都相似,他卻能看出千差萬別,在調整中使它剛好契合要開啟的物件。
有幾次,我忘帶鑰匙,取了父母的鑰匙來開,一把把試去,有幾把捅進去了,甚至可左右扭動,但就是開不了。它不是正確的那把。惟有鎖芯與齒孔全都嚴絲合縫,鎖才能被打開。
鎖是這樣精密的裝置,隻有完全匹配的鑰匙才諳曉其間秘密,二者間的對應如人海中的某種呼喚與應答……
隻能是那一個。惟一的“那一個”。
之前以為真有“萬能鑰匙”,能無鎖不開,後來才知,它其實是由各種鋼絲、鐵鉤和齒模組合的撥動工具。運用機械力學原理巧妙撥動鎖芯,說到底,那和鑰匙無涉了,隻是工具。
與鎖原配的,仍隻是一把匙。
在鎖的內部,是怎樣咬合緊密的微型世界?
又購了新電動車後,網購了了一把車鎖。據說鎖芯體和轉動軸運用了專利防盜技術,自此電動車沒被盜過。車鑰匙看去普通,兩邊波浪狀的齒形也無稀奇,但它掌握一把專利鎖的機竅。使用不熟練的人常會鑰匙空轉,開啟不了。它的訣竅是,當鑰匙空轉時,隻要把鑰匙往相反方向旋擰幾下,鎖便開了。家人抱怨車鎖難開時,我近乎私自占有這把鑰匙的秘密:它並不難開,隻是要找到那個鎖與鑰匙咬合的“點”。
一把再強蠻的鎖也會有一柄對應的鑰匙,
“心息相通”說的是人與人的關係,也是鎖與匙的關係。
3
某個深夜,因為要找一把久已不用的鑰匙,找出了一盒廢棄鑰匙。
麵對這些鑰匙,不知為何,有些難過,像多年前一個冬夜,讀到“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那一種荒蕪。
當一把鑰匙離開了鎖,它們彼此都陷入了畸零。
那些失掉鑰匙的鎖就像暗黑荒原,那些找不到鎖的鑰匙同樣失去了可通往的道路,也許不再能稱它們為“鑰匙”,它們隻是或厚或薄的——金屬。
在哪看過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我必將鏽成一把無法開啟的鎖。”
沒有比一組鎖與匙更能象征愛的實質的物象了。那正是愛的獨特性所在。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去過一座南方的山,山側的鐵鏈掛滿了鎖,據說都是有情人掛上的。之後,鑰匙扔進山穀,意喻鎖再不能開啟,象征有情人永不仳離。那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鎖,組成一道愛的錚錚宣言。它們看去充滿成年人的天真,也令人感動——即使,明知一把鎖能承載的非常有限,即使明知世事常常事與願違,也不能阻止這一刻,人們懷著虔信,將“與子偕臧”的衷願托付給一把沉默的鎖。
版 圖
作為一個心智或情商不夠格的人,對心理學卻越來越有興趣。是對自我內在懷有的探究興趣,還是想了解人性深處的共性?大概都有。
心理學仿佛一劑顯影液,將隱性之物顯現出來。在心理學這裏,一切都非無緣故,一個人的脾性、行事,都有脈絡源頭,人類說來終究整體有章可循,人這物種並沒那麼巨大的叵測,哪怕是個殺人狂,分析起來,其行徑在犯罪心理學上也有淵藪:他們,都必然是環境與成長的產物。
看了些心理書藉,那些心理大師,比如榮格、羅傑斯、阿爾波特,研究學派雖觀點不一,但共同致力的是探究人的深層意識。那裏,可能既是光明的孕床,也是地獄的萌芽!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句話在心理學領域非常適用。心理學是這樣犀利而悲憫,它像把手術刀,把疾患解剖給人看,解剖同時也擔負療愈之責。它對病患抱恃理解之心,連你自己都鄙視厭惡自己的地方,心理學卻告訴你,它事出有因。
——自戀向來被人詬病,但心理學寬容地表示,它是人性的核心。研究自戀的大師科胡特定義“自戀”為:“它是一種藉著勝任的經驗而產生的真正的自我價值感,是一種認為自己值得珍惜、保護的真實感覺。自戀甚至是心理健康的表現……當然不要過頭。”
再比如花心,這種為人不齒的愛情壞毛病在心理學上卻是“安全感缺乏”的一種表現,在花心的最深處,也許深藏孤獨與不安。
那些勵誌型人士,在他們奮力追求事業,然而得到之後好像也沒什麼滿足感的背後,是一大堆黑黑冷冷的恐懼,是“如果自己不怎麼怎麼樣,就一定完蛋了!”的焦慮。
有些人,愛衝動,缺乏理性,在心理學上,“按感情辦事就是按童年期的感覺辦事。越重大的決定越感情衝動,許多人都生活在童年,以後再也無法改變。”
你為何買下的總是令自己後悔的衣服?心理學說,令你懊惱的不是總買錯衣服,而是“我穿什麼都不好看”的羞愧。衣物穿在身上就成了我們外表的一部分,同時建構了我們的個人身份。你之所以買下第N件灰外套,是因為你在向內心的身份認同效忠,你內心在服裝上的自我投射就是——出錯度低的安全灰。
母親總教孩子慷慨,與他人分享一切,反之孩子就是自私小氣。心理學可不認為這是一種絕對的美德,有時這甚至是母親不自信的表現,她認為自己不配擁有喜好之物,總以他人需求為第一。
你有“親密恐懼症”,害怕與人建立更親近關係?對親密關係的恐懼其實不是你不懼怕孤獨,而是讓你懼怕的不僅僅是孤獨——親密關係帶來的煩惱也許大於孤獨的煩惱:缺乏私密性、安全感打破、價值觀與信仰差異等等,你情願選擇與人群保持一定距離,以避免可能的麻煩。
為什麼你找的男人總不靠譜?可能因為你在情感關係中慣於扮演“習慣性受傷害”角色。又或是你在一段糟糕的兩性關係裏一直可以無限製忍讓,哪怕他並不真愛你,也不關心或給予你,但隻要他表現出“需要”你,你就會一如既往地堅守,因為你感覺到“被需要”——在依戀類型裏,這屬於典型的A型依戀:回避自我的感受,否認自己的需要,隻把他人的需求消化吸收成自己的,以迎合別人獲得自我存在感……
精神分析鼻祖弗氏有名言,“將潛意識意識化,症狀就會隨之消失”。事情當然沒這麼簡單——沒有比人的內心更崎嶇的路了!即使心理學可以幫人們探尋、歸納多種類型心理的源藪,卻並不代表在解決症狀方麵也有統一配方。
相對心理,肉體是一台具體的機床,有各項化驗可以檢測它的運行狀況,相應的維修措施也較齊備。“心理”卻是一個抽象深邃的所在,而探究它的意義也在此!
“文學史,就其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曆史。”以此為標杆,有多少作品夠得上偉大呢?
曾有一部當代文學大著,聽多人推薦,談起其經典,春節回金華途中帶上,待看完這部煌煌大著卻無期待中的滿足。與一位我頗信任其文學眼力的朋友談起,他的感覺也如此,“很好讀,我當時一兩天就讀完了,像讀武俠一樣,也和武俠一樣全靠情節推動……至多算一種社會或文化小說吧,並不含多少精神內容。”
這紛繁的幾十萬字,可能適合拍成引人入勝的電影,卻不會讓我再打開小說重讀,不會在某個細部停下,擊節、愣怔或感到忽然的疼痛——少年時囫圇讀《紅樓夢》,讀到黛玉葬花一幕,心內一慟,她寄身觀園,不入俗世的孤傲不阿,隻憑心性的自我煎熬,“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淒惻之讖,令人噫唏!
這種“共情”也不限於女性間,甲戌本有批語說:“餘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憾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
這就是小說的“偉大性”吧!不是故事有多宏大,是否反映了時代興衰抑或風雲傳奇,是在那些情節之下,呈現出了各式靈魂標本,紙頁間的人不是活動人形,他們有血肉,汗是鹹的,眼淚是酸的。
內在性與作品的體量也無關,一首七言並不比一部數萬字的史詩更卑微。若史詩隻記錄了一連串外部事件,那隻是完成了一名“史官”的日常工作。
說到底,好作品不靠內容的光怪陸離,而建構在深刻的內心共鳴上。從這個意義,優秀作品無不烙有心理學與精神分析的印跡。
人的內心,猶如一座布滿迷宮的荒原,文學就像試圖去繪製一張標注著沼澤、叢林、危岩等的地圖,它提供一個多維坐標係統,讓讀者沿這個索引去進入人性的駁雜地帶。
用心理學上的“心誌圖”分析法,人可歸納成十種類別,50個特質,但這十種類別50個特質仍無法展現人性豐富的全貌,它們隻是提綱挈領的路標,在這些路標外,還有許多未被標識的地方。
文學的意義,正在於要繪製那樣一幅更為廣袤、細致的版圖索引!世相的,人心的……那隱身在山穀中的徑流,覆蓋著苔影的山岡,地下奔湧的熔漿,它們在高大全的地標性建築之外存在了許多年,還會一直存在下去。指認它們的存在,才能真正找到人類精神世界的入口。
文學,與其說是一種朝向外部的寫作過程,毋寧說是一段關於“彷徨於心物之間”的求索之旅!
在沉潛的文學地質間行走,感受內心被悄然化育的過程。這是個極徐緩的過程,麵臨衝突、懷疑,甚至瓦解和抵消,但它確定地向前一點點推進,像一顆石子扔進峽穀,許久才聽得到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