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 如斯(2 / 3)

一個笑柄,是的,女詩人拒絕了鄰居,一位鹽商的可能示愛,她關閉了外部的通道,幽閉自己伴隨詩歌直到死。在人們看來,這當然是一個神誌不清的女人,症狀是寫詩和拒絕一個收入不錯的丈夫人選。但她同樣像許多瘋子一樣,令我感動!一個誠實於自我內心的女人,她的“怪癖”就是絕不苟且,寧肯與孤獨終生為伍,也不向一牆之外的世俗服低。

對“瘋”這種狀態我既害怕又有點向往,像對毒品。也許因為基因或骨殖裏缺乏瘋的勇氣,我永沒有“瘋”的機會,但我尊重每一位瘋者。

這些“瘋子”,他們也許還可有另個稱謂,“心靈捕手”,就像《哈利波特》魁地奇比賽中騎著飛帚的魔法高人,追逐著那顆飛舞不定的精神小球!在他們的體內,“精神”這種物質的波動尤為強烈,而在另一些“正常人”那裏,這種走線始終平穩,平穩得就像一個死者的心電圖。

多年來,“瘋”在世人眼中都是一種由病理波及道德的重大缺陷,人們談論“瘋子”時像談論某種怪異的轉基因物種。然而一個沒有瘋子的世界又是多麼地可怕啊!

整齊有時也是種病毒,就像1906年沙皇俄國的軍隊邁著雄糾糾,氣昂昂的一致步伐,通過彼得堡封塔河上的愛紀畢特橋時,橋身突然斷裂——集體的過份整齊導致了災難!從這個意義,讓我們向瘋癲致敬,憂傷而傲慢的瘋癲啊——正是在那其中裂變出了奇幻的藝術之光!

東林寺半日

周末從廬山下來,離晚飯還有時間。H提議去附近的東林寺。之前和友人約了若幹次,總未來成,這次,竟是到門邊了。

不小的雨。幸運的是,一下車雨便停了。寺廟正興土木,從側門進的寺。走了一段,見長長的石階一直通向雲端一般,石階旁盡是修竹,這二者在一起,格外清寂,幽邃。想到修行之類。

往上望那石階盡頭,有點暈眩之感。據說山頂是寺內高僧們住的——那是一個既在人世又出人世的所在,與我隔著翳影濃霧。

人甚少,偶有僧人經過,著深褚紅僧袍,手持長長的佛珠串,他從另一處台階拾級而上,風吹來,鼓動他的僧袍。他向遠處禪房走去,讓人想起那首“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萬籟此俱寂,但餘鍾磬音。”唐代詩人常建題常熟禪院的詩,在幾千年後,同樣適合此情此境。

風把僧人的背部吹出若幹褶折,隻有這樣的袍子才能顯示這些豐富褶折吧,襯著他發青的頭皮,有施施然超脫之感。

想起居士朋友S說,自入佛門,除了讀經書,其他書總覺浮躁。有時讀經書至佳境,室內竟恍有檀香……這使我想起豐子愷談到弘一法師的出家,“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S讀經大概也是如此,通常花雕級的書已不能進駐她靈魂層麵,惟有“高粱”才能激發內在。說來,S經曆豐富,母親在她幼年時自殺,後同胞手足患癌去世,再是丈夫出事。與丈夫分開後,她自己患病,施了幾次手術。遇到外省的愛人,她曾幸福地向我說起他們通信後的第一次見麵,似乎是在某個風景區的火車站,一見如故,她說起他們高於肉身的精神之戀。兩個曆經滄桑的人,沙金沉澱般相依。然而不幸,愛人患病,去世時不到六十。

命運這樣一截一截地剝奪著S,比從不曾給她更為殘忍!不知她是如何從這些失散裏去向了禪門(那一刻,隙光盈滿,萬物有光?)。得知她皈依後,有次遇上,我說,你經曆的一切,大概都是為了佛把你引向這扇門前。她說,是!

皈依後的S很是沉靜。觀照世間,包括自身之劫,都用了另一種目光。

S常來東林寺,類似誌願者,幫寺裏做一些工作。前年七月,她來我單位,說起寺裏放焰口(助亡者超度的法事),邀我和另一同事來觀,但我們俗事纏身,未去成。那次,她還給我們看她在東林寺攝的照片,“約在晚6點25分,東林寺上空雲團翻滾,一道七彩霓虹突然顯現,將寺廟罩在彩虹中”,並非雨後,照片上那道彩虹的確讓人心生敬歎!也是那次,她贈我們《向知識分子講佛》等書,寫得很好,深入淺出,但遺憾我仍是緣法未到,離皈依之境尚有距離。

沿長階而上,去禮佛塔。想撥個電話給S,看她是否正在寺內,想想作罷,此時遇上,反倒不知說什麼了。

盯著那個褚紅袍的僧人消失的方向發了會愣。想,僧衣一旦穿上大概就難脫下了,它寬大,隱而不語,於人的身體本身如同一種加持。

靜極,偶有鳥啼。

“此際聲聞、色象、種種銷滅,惟有一寺,與入寺者同攝入光影中。佛性、人性、鳥性,無動不靜,無靜不一,故言‘萬籟此俱寂’”——這個寂,並非心如死灰,是通過了窄隘,去向和寬的靜。

卻往往是攀不上轉折的那截階梯,隻能在此岸的濁流裏沉浮。而攀至另一界,的人,他們遂有了另外的法度。

寺內蓮池旁有株大樹,幹通直,樹皮灰皺如象腿。圍著樹,砌了一圈高的石墩。石墩上,排列了一圈深紫果實,H叫起來,是木蓮!這個女子對植物有著特別的關注,在廬山植物園,她也是驚喜地叫起來,“曼珠沙華!”,我隻記得梅豔芳有首歌與此同名(曼珠莎華),竟不知這是種植物,湊近看,紅色花瓣一縷縷,花瓣向後卷曲。似乎明信片上常有此花,我曾以為這四字是粵語歌的特點,好比“千千闕歌”這類,這次才一睹花容。

另一女伴M說,對,是木蓮,可用來做涼粉的(回後查,此木蓮學名叫“薜荔”,桑科榕屬,是常綠攀援或匍匐灌木植物,與開大花的木蘭科木蓮不同)。現在樹上的果實正青著,核桃大小。這一大圈的紫木蓮,真是有禪意,像一具具坐佛。大概凡與“蓮”字有關的植物,都與佛有著緣法吧。據說蓮花的花死根不死,來年又生發,象征人魂魄不滅,往複輪回。還說,蓮是百花中唯一能花、果(藕)、種子(蓮子)並存,象征佛“法身、報身、應身”三身同駐。這是內在的關聯了,僅從姿態,蓮也最有清氣,不枝不蔓,無掛無礙。

乎鬧著要樹上的木蓮。M帶去前邊,找僧人替搖落一個下來,有點罅隙,乎執意要自己摘一個完好的,我不允。好脾氣的M說,小孩子嘛。她把乎抱上石欄,讓他踮腳去夠。那先前替搖落木蓮的僧人過來,立於一旁,合掌默誦。誦畢,委婉地說,此樹一千三百年了,巨樹有靈,剛才采摘一個已不該,現在再采,要和老樹招呼聲才好。

我看他合掌默誦時已覺不安與——觸動,那是在塵世中生活的人易疏怠的感覺:對生命的敬惜與溫存。隻是一枚果子,這滿樹數不盡果子中的一枚,它們成熟後也並不一定有什麼用,你看這石墩上老大一圈幹了的木蓮,不就是嗎?但僧人那樣虔誠地為一枚果子的摘落誦念,我很想問他在誦某段經文嗎?可是,念什麼哪裏重要?認識一老婦,虔誠信佛幾十年,處處與人為善,也不會誦什麼經,一句“南無阿彌佗佛”念了幾十年,一心不亂。毋寧說她信佛,莫若說她信奉善行。

一顆心真正靜下,才可聞萬物之聲,通諸界之情。如在簧夜中聽水滴一顆顆落在瓦盆。曾在一兩個寺裏用過齋飯,肴食簡單,專心地吃,而現在許多吃飯已不是吃飯了。當年夏丏尊與弘一法師那番著名的“鹹有鹹滋味,淡有淡味道”的對話,正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論百衲衣或舊席卷,都歡愉自在。也隻有這般心境,方能體恤、感知萬物,也因而弘一法師臨終前還不忘囑弟子別忘在龕腳墊上四碗水,免螞蟻爬上屍身被燒死。

那圈樹旁幹了的木蓮,一枚枚整齊挨排著,總有上百個。僧人要彎腰上百下拾起,碼好。也因此成一景,那一圈木蓮,灰濛柔和的紫,竟可視作佛光。

“莫想善微小,無益而輕視,水滴若積聚,漸次滿大器。”善緣,大概就是在這一彎腰,一合掌之間積蓄的。

空 洞

這顆阻生性智齒在拍片後終於決定要撥了,它已耽擱多年,醫生說,早拔了,就不會把前麵那顆牙頂鬆並造成齟齒。黑白小片子上,那顆智齒整個歪倒,像十足的侵略者。多年前就有醫生建議拔掉,但我害怕麻醉針。現在終於要拔了。

拍片回來,有個女人躺在診椅上。閃亮的刀鉤鉗鑷擺在托盤如十八般武器。女醫生手腳麻利,她無疑富於經驗,但她還是被麵前這個女人的牙弄的心煩,牙質很脆,不好處理,她拔了許久,對探頭進來的我說,你再等等!

已近正午,她喊了個男牙醫過來幫她處理這牙。血團,藥棉,躺在那的女人很秀氣,雖然不年輕,白淨樸素,看上去像廠裏的女工。她配合地躺著,一動不動,盡可能地將嘴巴張到最大,像在呼喊,男牙醫身量孔武,但這也沒讓進展變的更快,她那麼柔弱的人竟長了那麼頑固的,難以對付的牙!

我差點等得失掉耐心,總算,女醫生讓我進去,她花了一分鍾看了眼口腔,“你這顆牙要預約,拔起來很傷元氣的!”是她傷,我傷,還是兩個人都傷?不確定。

預約了兩天後。兩針麻醉下去,還好,可以忍受,射燈下,牙齦和麵頰漸漸麻木,放棄對疼痛的抵抗。我準備一場艱巨工程的開始。

女醫生的小錘和榔頭一記記落下,另一名女醫生托住我的腮幫,然後是鉗子,我的口腔裏像進駐了一支高效裝修隊。女醫生的手勁大,用她在職業生涯中積攢的經驗準確使用著那些工具,不管牙齒對牙床的依戀有多深。

有關撥牙,印象很深的是美國作家保羅·哈丁小說《修補匠》中一幕:貨郎霍華德(為賺外快,他還兼接生、救火、撥牙、理發、打撈死者),有次為住在密林中的隱士吉爾伯特撥牙——“霍華德怎麼也想像不到這個瘦得隻剩下一個軀殼的老人,這個看去隻是一團發臭的頭發和一團破布的隱居者,嘴裏居然還有一顆牙在疼”。他把鉗子伸進老人嘴裏,使盡全力往外撥……老人仰麵倒在地上,以致使霍華德確信他的顧客已死!當他終於把口腔裏這顆頑固的牙撥出時,老人臉上胡子上沾滿血,又一次昏了過去。

兩周後,霍華德在月光下的自家門外看到一本天鵝絨包著的《紅字》,上麵是書的作者霍桑贈給吉爾伯特的題字,“為了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共同的記憶……”,之前老人說自己曾是霍桑同學,大夥都當他是吹噓。

次年冰雪融化時,老人變作了苔蘚上的一具屍骨。

這是一次多麼原始、壯烈的撥牙!因為現實中的作家霍桑的加入,亦真亦幻。老人撥除了這顆膿腫的牙,像清除了最後一處障礙物,去向了另個世界。

相比密林中的這場隻動用一柄鉗子的手工撥牙,我置身的這間牙科診室充滿科技之光!閃亮的器械遊走在口腔,勘測著每個微小的齲洞與神經——因準確、深入而抵達得格外凜烈。

出乎意料,牙迅速拔出來了!迅速得令女醫生吃驚,也令我遺憾,我忽然覺得和一顆牙齒鬥爭的過程是有趣的,雖然它艱巨,充滿血腥。像上回那個女人,我甚至有些羨慕她,拔牙的難度和拔出後的輕鬆是成正比的,它會使一顆牙顯得重大,像一次小型手術,拔完後的當事者可以當作又完成了件人生之事,但沒想到,我的牙如此快地離開了身體,它像早在此呆膩,急於換個地方。

女醫生把牙包起,“你做個紀念吧”,我接過,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紀念,它不是我第一顆乳牙,也不會是我最後一顆脫落的牙齒。隻是顆多餘的智齒。沒什麼好紀念,雖然一分鍾前它還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走出診室,我把紙團丟進了垃圾筒。

台灣詩人夏宇寫過首詩,“為蛀牙寫的一首詩/很短/念給你聽:拔掉了還疼/一種空洞的疼/就隻是這樣/仿佛愛情。”

下樓,口腔裏塞著厚實藥棉,醫生囑咐分泌的唾沫要吞下去,喉嚨散發著淡的血腥氣。半小時後,吐掉藥棉,那顆拔掉的地方空洞,但不疼——像有些人的離去。

請寫在你心上

但願你是我望不盡的迷途,我是你聽不絕的天籟……

白馬《夢的山穀》

之前對朱生豪了解甚少,隻知嘉興人的他和常熟的宋清如是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才子佳人。

某晚,隨翻一本刊,有篇讀《朱生豪情書》有感,裏麵提及他的信:

“沒有生活經驗,便沒有作品,在大學裏念文學史文學批評某國文學什麼什麼做法之類的人,都是最沒有希望的人,如果考據版本校勘錯字或者營稗販業於文壇之流的都足以稱為文學者,或作家,那麼莎士比亞、高爾基將稱為什麼呢?”

觀點盡管有點偏頗,但耿直之情躍然。是個較真的人,有不原諒的態度。

他還說:“我寂寞得很,然而跟別人在一起,實在還是孤獨的好。”

一個清孤者——若無知己,寧願八百裏霧野,獨自蹀躞。

自然與身世有關。他生於嘉興南門一個沒落的小商人家庭,家境貧寒。兄弟三人,他為長子。十歲喪母,12歲喪父,孤兒三人由早孀的姑母照顧……

幼年失怙的潮氣入骨,轉成風濕,遂成終身之疾。

然而,常常是這樣,和他人在一起格外厭世的人,卻把熱情攏予一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有個醫生對神父說,“我愛人類,但我對全人類愛得越深,對單獨的人就愛的越少。”

反之,有些人,對全人類愛得越少,對個別的人就愛得越多。像朱生豪對宋清如。

“但願來生我們終日在一起,每天每天從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開。”朱生豪致宋清如的信。

“恨不得大家走開”,一句佯裝的使性子,其實哪裏走得開呢?

“終日在一起,每天每天從早晨到夜深”才是真的!像元詞裏說的,“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遇上,就再走不開了!

宋清如戴學士帽的一楨黑白照,端秀的橢圓臉,說不上漂亮,但正是可以寄放朱生豪這份深情的麵龐,清涓,有點稚氣同時又有擔待。

“事實上你已成為我唯一的親人了。可以寄托我心情的對象,無論是人或藝術、主張、宗教,是一個都沒有,除了你。但就是你也不能給我很大的啟發與鼓奮,一切都虛無得可怕。”亂世才子朱生豪常這般墮入虛無,若沒有宋清如,他要忍受多麼大的孤寂!他稱她的信為“續命湯”,說世間的苦不算甚麼,因為他的靈魂不曾有一天離開過她。

“我不要結婚要讀書!”,擲地有聲的新女性,在那個年代勇氣可嘉。1932年,清如進杭州之江大學,在詩會上認識朱生豪。有關初識情景,宋清如回憶中說,“他完全是個孩子,瘦長的個兒,蒼白的臉,和善、天真,自得其樂,很容易使人感到可親可近。”

年輕時代與清如比肩的一張照片上,中分發式的朱生豪前額寬闊,高眉弓,單眼皮細長眼,鼻梁端直,頜角略方,嘴唇微張——仿佛在輕聲呼喚什麼。

之後的戰亂歲月裏,兩人以書信互訴衷曲。

認識後三年,朱生豪決定翻譯莎士比亞,寫信告訴清如,說他把譯著作為獻給她的禮物。宋清如在日後回憶中說到這段,“我當時很激動,也很幸福。”

兩情相悅,箋短情長,在那時代,許多愛情都藉由書信承載。

年長朱生豪十歲的“鄉下人”沈從文,亦是以書信獲取張兆和的芳心,“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僅此一句,成表白經典。

就連不苟言笑,筆如刀戟的迅翁在情書中也放下身段地柔軟:“聽講的學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我決定目不邪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廈門,和HM相見。”另一封,“看現在的情形,我們的前途似乎毫無障礙,但即使有,我也決計要同小刺蝟跨過它而前進的,絕不畏縮。”HM和小刺蝟同指許廣平。。

然民國情書裏,我以為寫得最好的還是朱生豪。豐富、俏皮、繾綣,在這底下,是以性命相托的愛!

·謝謝你給我一個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須是一個遼遠的期望,不給你到達最後的終點,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這個目標,永遠是渴望,不實現也不摧毀,每天發現新的歡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滿足。頂好是一切希望都化為現實,在生命終了前的一秒鍾中。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要是世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多麼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負得哭不出來。

·我愛你也許並不為什麼理由,雖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聰明,你純潔,你可愛,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適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

——這般的坦誠,這般的淵默!這個身體羸弱,落落寡歡的書生麵對愛人,竟如一叢躍動焰心!

男女之愛舉凡有兩種。一種是愛當下的特定階段的對方,愛“如花美眷”,愛“沈腰潘鬢”,總言之,愛“用言語所能照亮的部分”。這種愛處於變數中,易趨附於軀體與欲望;另種愛,與其說是尋找一個侶伴,不如說是尋找自己在人世的靈魂所寄,它不隨對方皮相變化而變,它的成立條件隻因——你之為你,近似宿命,具有“唯一性”。

“今後不再說誑話欺騙自己了,願意煉成一個堅強的鋼鐵樣的信心,永遠傾向著你,當我疲倦了一切無謂的遊戲之後。我不願說那是戀愛,那自然是比戀愛更純粹的信念。我願意懂得“永恒”兩字的意義,把悲壯的意義放入平凡的生活裏,而做一個虔誠的人。因我是厭了易變的世事,也厭了易變的自己的心情。”

朱生豪信中的這段內容,正表明他對宋清如之愛不僅是男女之歡,更是藉她探求生活之要義。

3

1942年五月,而立之年的他和清如匆匆完婚。大他一歲的宋清如31歲,在那個年代,算大齡新娘。朱生豪的老師,著名詞學家夏承燾為這對伉儷題了八個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結婚次年初,他們回到嘉興。日子窘困,青菜豆腐度日,燒兩隻雞蛋算是開葷了,可依然美滿。1943年春節,清如回常熟娘家過年,住了近一個月。雨天,朱生豪等清如返家,後園有一株杏梅,花瓣被雨打濕,他每撿拾一瓣,就在紙上寫一段思念的話。

待清如回來,花瓣已集了一大堆,其中一段是:

昨夜一夜我都在聽著雨聲中度過,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夜裏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裏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可是這雨好像永遠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靈魂上……

朱生豪曾言,“聰明人是永不會達到情感的最高度的。”此話令人思忖,朱生豪當然聰明,其師夏承燾稱他“之江辦學數十年,恐無此不易之才也!。”但此聰明非彼聰明。朱生豪所言“聰明”當指練達世故,這種人總為自己備足後路,猶如阻燃材質,免了燃耗之虞同時也少了燎燃之光芒!

“聰明人”在任何關係中,“我”都擺在第一位,他們偏好的是“未被靈魂的尖叫和哀鳴減損過的快樂。”而朱生豪的聰明隻在學養,情感上一片赤子之心。

“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風和日暖,令人願意永遠活下去。世上一切算得什麼,隻要有你。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孩童般的喜悅,親昵,毫無保留的吐露。

這也是所有動人情書的特質,袒誠,不遮蔽,全然地呈現——那深湧的感情要求被寫出,被送達對方,盡快!最好天明之前!

1944年上半年,失業的朱生豪在戰亂中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以驚人毅力譯完莎士比亞全部劇作37部中的31部。

譯作大功垂成時,他病勢已危。

早年,朱生豪曾對宋清如說:“要是我死了……不要寫在什麼碑版上,請寫在你的心上,這裏安眠著一個古怪的孤獨的孩子。”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1944年深冬,32歲的朱生豪辭世。宋清如曾想服藥隨他而去,13個月大的兒子留住了她。

霜冰凝堅,北風江寒,誰能體會宋清如的錐心之痛?此後生涯,她以任教為生計,邊整理校勘朱生豪譯著。

朱生豪去世後五年,她調到杭州高級中學。時任訓導主任,也是她之江同學的駱允治對她常予關心幫助。

兒子朱尚剛在回憶中說,“母親於1951年暑假回常熟鄉下生下了我妹妹。”那一年,宋清如40歲。但駱允治在老家已有妻室,包辦婚姻,原配不肯離。這是宋清如不承認這段感情的緣由嗎,還是另有原因?總之,1997年,她86歲去世前,對外隻承認和朱生豪生的兒子朱尚剛,對非婚生女兒宋芳芳則諱莫如深。

可肯定的是,後麵這段插曲不可能逾越她與朱生豪之情,這情又因朱生豪的早逝而堅不可摧,它受到了最高力量——死亡——的終級庇護。

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236封信箋,是的,那不僅僅是情書,它完成的是更沉甸的一種聯結,像土地與植物的聯結。

重金屬

博爾赫斯如果和吳宇森合作會怎樣?讀博氏作品時突然有此聯想。1986年夏天,博氏在日內瓦去世時,吳宇森正屆四十不惑,在徐克幫助下拍了《英難本色》,三年後他拍了最重要的代表作《喋血雙雄》,在暴力中彌散出極致浪漫,更確立了他“騎士般主角”的影像理想。

他和博爾赫斯,一個在電影世界中創造了“不良群體”的最灑脫影像,一個則把拉美流氓及打手形象推向“酷”的登峰造極,看看博氏筆下的南美打手吧:

“在寥廓天幕的襯托下,兩個身著黑色衣服、腳登高跟鞋的打手在跳一個性命攸關的舞,也就是一對一的拚刀子的舞蹈,直到夾在耳後的石竹花掉落下來,因為刀子捅進其中一個人的身體,把他擺平,從而結束了沒有音樂伴奏的舞蹈。另一個人愛莫能助,戴好帽子,把晚年的時光用來講述那場堂堂正正的決鬥。這就是我們南美打手的全部詳盡的曆史。紐約打手的曆史要蕪雜卑鄙得多。”

這一段可視作江湖毆鬥中的經典!讓人忍不住讚歎“真他媽的帥啊!”

博氏將一場打鬥賦予了美學意義,使之具有電影畫麵的藝術效果。他塑造了一批黑幫頭目、賭場打手、惡棍,口氣冷靜地像隻是複述從祖父那聽來的故事。故事隱含對那些出手狠準的男人們的欣賞,他們朝夕不保,赴死如歸,如他曾寫過一個男人伊斯曼,“他訂有酬勞價目表,撕下一隻耳朵15美元,打斷一條腿19美元……”在有次毆鬥中他打翻三個對方,自己挨了兩個槍子,“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堵住槍眼,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自己走到醫院。他發著高燒,在生死線上掙紮了好幾星期,但守口如瓶,沒有舉報任何人。”他後來報名參加了一個步兵團,表現突出,“他事後說紐約波威裏街小劇院裏的舞蹈比歐洲戰爭更帶勁。”這個人最後身中五彈,死於紐約一條繁華街道。

博氏對這一群體有著異乎尋常的敘述熱情。他的語言精準,利落,絲毫不歇斯底裏,因而愈加充滿張力,對烘托這些亡命運之徒十分匹配!(也要感謝王永年先生的翻譯)。

博氏對這群體的敘述熱情與有“香港槍戰片之父”之稱的吳宇森暗通曲款。吳宇森喜歡好萊塢的黑幫片、西部片,70年代末,他曾受聘電影工作室做製片助理,這期間美國新生代導演薩姆和斯坦利給了他很多靈感,他們作品中的暴力對他產生了深遠影響,也因此有了吳宇森後來的“英雄係列”電影。

吳最崇拜的導演是法國暴力導演皮埃爾·邁爾維勒,此人作品在暴力中透著濃鬱人情味——博氏的小說亦然,它看似一柄短刀般鋥亮清冷,人物身上卻充滿講述者感情,即使是群氓無賴,博氏依然賦予了個體溫度,似乎附著群氓之上的暴力隻是一種命運的迫不得已,“人物往往暗中遵守一種恬淡寡歡的為人處世的倫理原則,他們寧願死去,也不願有損自己正直和誠實品質。”就像那個守口如瓶,沒舉報任何人的伊斯曼,博爾赫斯將這一群“暴徒”納入了磊落之中,使他們具有了無名英雄般的品質。

我看吳宇森的第一部電影是《縱橫四海》,片中塑造了三位有型又有情的盜畫飛賊,仨人被黑社會頭子收養,長大後成了幫他賺錢的藝術品大盜。發哥等幾人在片中瀟灑表演展示了“盜亦有道”,讓觀眾全然忘記他們幹的乃不入流之事,隻覺他們身手漂亮,有情有意!多少年後,仍記得發哥一副浪蕩子地說,“你們都知道我的性格,我喜歡西逛逛,東逛逛,我喜歡流浪,其實愛一個人並不是要跟她一輩子的……我喜歡風,難道你讓風停下來?我喜歡雲,難道你讓雲罩著我?我喜歡海,難道我去跳海?……”——看的人感動得想跳海!

這當然與吳宇森對這三個角色的誠意有關,他在片中結合英難主義與浪漫呈現的“港式暴力美學”令槍戰片耳目一新——槍林彈雨中,衣袂飄舞,白鴿振翅,暴力的火焰中誕生玫瑰!

英國形式主義美學家克萊夫?貝爾評價吳,“他給全世界觀眾提供了一種審視暴力的全新視角:東方美學視角,第一次使暴力成為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在這“有意味的形式”中,美學成分像糖衣般包覆起暴力,暴力的現實意義被虛化,血腥味轉成酸甜口,適合我這類隻能接受輕量級“暴力”的人,2011年的台灣片《艋舺》我甚至沒看完。年齡越長,口味日淡,簡直想像不出以前最愛的電影類型竟是恐怖片。很多夜晚,我獨自看了不少恐怖片,包括雨夜看日本恐怖片,陰糝詭異到極致,讓人沉迷的正是對自我心理的挑戰與折磨!

記不得哪年戒的恐怖片,一戒再不能看了,像體內從此流失了某種賴以支持的激素。暴力片也一樣,稍殘酷些的畫麵都不能看了,一嗅見血腥味,立即轉台,明知是“表演”,暴力的衝擊仍牽扯神經,如錐在心。

這屬於過分軟弱的逃避,像逃避許多鋒利——事實上,不管何種形式的現實暴力,都是我的軟肋,是我難以坦對的“不能承受之重”!那裏麵充滿潛伏於人性深處對殺戮與惡行的衝動,是人類永遠不隨進化而減弱、消失的“原罪”部分,“一個野生世界的幽靈、陰影和化身”。

隻有當“暴力”被“美學”屏蔽掉實況中的慘烈,隻留下榮耀和浪漫做為嘉獎,它才能以掩耳盜鈴的方式為我接受。

讀到則消息,台灣黑社會四海幫前幫主蔡冠倫2011年5月16日去世,葬禮隆重,來了1500名黑幫分子送行,結尾提了句,“蔡的兒子於2007年迎娶著名導演侯孝賢的女兒”——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卻讓人倏忽一驚!黑社會老大與名導聯姻,也太像一出電影了吧?令人暇想無限!

再搜資料,一則舊報道,“著名導演侯孝賢的愛女侯蘊華將於26日嫁給四海幫前幫主蔡冠倫的兒子蔡君飛,屆時將席開百桌,影劇圈與各大幫派人物都會出席……”新聞還介紹30歲的侯蘊華時任台灣電影文化協會的協力統合經理,蔡君飛比她大六歲,美國南加大會計係畢業後於迪士尼公司任職。兩人三年前經朋友介紹認識,彼此都知道對方父親是個大人物,但仍無礙感情發展。

對侯孝賢的影迷來說,那日婚宴當是比電影更精彩!台北盛世王朝大飯店,會場布置成新娘最喜歡的金色係,席開120桌,三分之二的來賓皆為台灣幫派人士,主要幫派的幫主及大哥都到場祝賀,另有警方把守,用錄像機全程搜證,欲伺機逮捕有案在身人員……

常常我們覺得電影比人生傳奇,實際上,人生永遠比電影更傳奇。豈止是吳宇森對暴力迷戀,以“詩性電影”著稱的侯孝賢竟有一段“打架打成流氓頭領的日子”!12歲父親去世,“家裏的家具都是最便宜的,帶著隨時可以離開、扔掉的味道,充滿疑慮和不安”,而母親的頸項有條很長的疤,應該是個自殺印記,侯孝賢從未問起。

賭癮來時,他甚至把家裏廁所的銅片拆去賣……朱天文說起對他最初印象:“我覺得他根本就是個小鬼呀,很草莽氣,就是從城隍廟裏混出來的!”

改變據說在瞬間,北京電影學院蘇牧教授提到的版本是,“有次他在橋下蹲著,風從頭頂吹過,忽然有種情緒萌發,不想像從前那樣過了”, 另有資料說他接到兵役通知單時很高興,有一種強烈的跟之前生活斷裂的感覺。他的昔日玩伴有很多後來加入幫派,因毒品或槍殺去世——候的電影《風櫃來的人》呈現的就是這一群體,平靜悠閑的漁村,主人公阿清和同伴們成天無所事事,他們看白戲、賭博、逞勇鬥狠。終於有一次,他們鬧事被警方懲戒,於是結伴離開風櫃——這個澎湖列島中的一個小島,來到了繁華的高雄,一切都變了,他們對這城市感到陌生,焦慮和恐懼……

而拍電影《悲情城市》的衝動來自一曲台語歌《港都夜雨》音樂裏的薩克斯,候孝賢聽後很有感觸,“我想把台灣歌那種江湖氣、豔情、浪漫,帶點土流氓和日本味,又充滿血氣方剛的味道拍出來!”

在回憶中,他說到,“我還是會想起以前在城隍廟,我覺得那才是男人……我懷念那個有力量的世界,像狗一樣,彼此之間咬,準確、粗暴又直接。”

侯孝賢表達的大概是許多男人的潛在心聲,一個雄性的“有力量的世界”——如何表達其力量?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暴力呈現!

在博爾赫斯對暴力敘事迷戀的後頭,大概與他津津樂道的的外祖父蘇亞雷斯上校有關,作為一個聲名顯赫的軍人後代,博爾赫斯自慚形穢。他的傳記作者莫內加爾說:“世界被撕成碎片,而他卻完好無損,痛苦而無能,他起而反抗這個世界的痛苦,從假想的戰爭經曆中,從那赤裸裸的、充滿獸性的殘殺中,他找到了表達自己絕望情感的隱喻。

通常人們對博爾赫斯的關注總在“時間的玄學迷宮”,而忽略他對暴力美學的貢獻。事實上,他有諸多小說是描寫暗殺與決鬥,小說中包含著對勇氣或怯懦的基本選擇,在製造暴力或遭受暴力時人的各種反應,以及博弈者們一步步走向命運的必然結果……

說回候孝賢,正因他對“黑色類屬”的情有獨鍾,才有了女兒的順利聯姻。後話是他的親家蔡冠倫在兒子婚後漸淡出幫內事務,做生意“漂白”,但70歲生日當天,因涉嫌組織犯罪,再度遭警方逮捕。

這則富有張力的現實藍本如果侯孝賢來拍成電影會怎樣?要如何在他擅用留白的詩化長鏡頭中表現愛情與黑道交織的烽火?這場姻緣中,男方的“黑社會”家世背景反為戀情增添了浪漫,像最濃的甜裏的那點鹽——當年我們一幹朋友最佩服的愛情是位斯文女孩愛上一個犯過事的酒吧歌手,女孩不顧教授父親氣得發抖,鐵了心要嫁他。

青春期,當愛情遇上暴力,煉金術般上升為一種燁燁生輝的美學。“犯過事”與音樂構成一組並置意象,煥發出兩極間魅力,像迷戀長發、搖滾、破洞牛仔褲與呼嘯摩托一樣,那象征對規馴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