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有時,這個中草藥醫生請林琬到他家裏去玩。下邊是擺滿了中草藥的藥鋪,樓上是充滿了中草藥氣味的他的家。這個“鄉下醫生”其貌不揚,其家簡陋,但卻是川西一帶呼風喚雨的人物。林琬聽衛生院的院長告慰她說,她住在衛生院裏盡管放心,他們的“大爺”手下有上萬文槍呢,地方官府和駐軍都畏懼他七分。既然林琬投奔到他們的“大爺”門下來了,誰還敢動她一根毫毛?

林琬有時到“大爺”家裏來坐一坐,可是鴉片煙味卻使她很不習慣。中草藥醫生從西康一帶武裝販運大煙土,維持他的一方。他講的是江湖義氣,他的座上客常滿,煙燈日夜不滅。

有一天,忽然書店年青經理從成都趕來看望林琬。他給她送來一筆錢,說是編輯費。

也許書店年青經理是中草藥醫生捎了口信請他來的。他一到來就特別關心林琬的健康情況,特別注意她的精神狀態。他陪林琬出城在一條小河邊散步。

河水清清地流著,可以看得見河底的砂石,可以數得清水中的遊魚。

“多清的河水啊!”林琬來到這小城以後,第一次這樣髙興地出現了笑容。

“你知道這河水是從什麼地方流來的嗎?”書店年青經理問道。

地理生疏,林琬搖了搖頭。

“這裏西邊是大雪山,這河水就是從大雪山上流下來的。”

“大雪山?”林琬說著抬頭西望那天邊高出雲表的積雪的山峰。

書店年青經理帶點神秘的神色低聲說:

“那就是當年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翻過的大雪山!”

林琬驚喜地“哦”了一聲。立即又抬頭遠望積雪的群山,她的一顆心好象長上了翅膀,飛得很遠很遠……

書店年青經理和林琬並肩沿著清清的小河走。河岸上,綠色未凋的垂柳輕輕地拂著他們的頭,一叢叢初開的野秋菊把花粉灑落到他們的腳上。

“國民黨穩坐蛾眉山,在各地搜捕進步青年;八路軍在華北進入敵後,牽製了大量日寇;希特勒法西斯軍隊妄圖進攻莫斯科,斯大林格勒保衛戰開始了……”

書店年青經理低聲地說著,他把近來的國際國內形勢一一地告訴林琬。

林琬瞟了一眼年青的朋友,他戴著近視眼鏡,眼睛在鏡片後明銳地閃光。她覺得他是一個神秘人物,他有多方麵的社會關係,在這裏,他還被稱為“老四”。

他們沉默下來,繼續在河邊散步。書店年青經理忽然又打破了沉默,悄聲地說:

“林琬,看來王寧不在成都,很可能是在重慶……”

林琬的心一沉,臉色灰白。很久很久,她才細聲訴說:

“我身邊帶著孩子,多困難!……”

第二天,書店年青經理回成都去了。下午,就有妯娌倆來衛生院找林琬。她倆都是寡婦,希望共同收養一個孩子。她倆抱來了一大捆尿片和幾件嬰兒穿的小衣服,而且送來了一籃雞蛋,要求林琬生下孩子就送給她倆撫養。

這一夜,林琬輾轉難眠。秋風已起,外麵樹葉蕭蕭。她睜眼望著窗外,月色清明,照得見在風中婆娑的樹影,葉子未落,黃綠參半,微微地閃光。

那樹叢的枝葉間,有斷斷續續的亮光在輕輕地飛掠,那是在秋夜裏個別留下來的螢火蟲在頑強地作最後的掙紮。那一明一滅的螢火蟲,勾起了林琬的無限心事,在這人世上,她不就象是螢火蟲一般在夜風中飄忽無定嗎?而更使她心中淒苦不安的是,王寧不就象是螢火蟲一樣亮了亮就隱沒在黑暗中了嗎?

林琬懷胎九月,身子重,在床上吃力地翻複。她想起了很多往事,一件件,一宗宗。她想起了洛河邊的初戀,想起了王寧的失蹤,想起了自己萬裏奔波。而她的思緒最集中的一點是:孩子快出世了。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卻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初生的孩子,也許還沒能看清孩子的眉目,就被人家抱走了!想到這裏,作為一個母親,她哪能不心碎!

林琬是在歎息中度過這個不眠之夜的。

天亮後,林琬剛喝了幾口稀飯,就忽然覺得肚子有點痛,隔不多久又是一陣痛,而且痛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厲害了。她想,這可能就是說的陣痛吧?但是她咬著牙,一聲不哼,一直等到半上午,醫生來査房的時候,林琬的子宮口已經開了。這可忙壞了助產士,趕快準備好接生工具,又是清理,又是消毒。

一直到下午,衛生院後院裏的樹梢上的秋蟬已經鳴聲嘶啞了,林琬才把孩子生下來。嬰兒不哭,閉了氣,助產士倒提著拍了幾下小屁股,嬰兒才呱呱地哭出聲來。

助產士把嬰兒擦洗幹淨後才交給母親,微笑著說:

“長得多美,是個千金!”

可是在助產士的微笑中,卻投給林琬一個同情的眼光,好象在問:“孩子她爸爸呢?……”

林琬疲乏地側臥著摟抱嬰兒,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初生嬰兒鮮紅的臉蛋,喃喃地自言自語:“我現在做媽媽了嗎?”她的內心產生一種茫然的感覺。她用手指尖繼續輕輕地撫摸著孩子又嫩又紅的臉蛋,開始仔細地端詳著她,看,這小家夥多精神嗬!剛生下來就睜著又黑又亮的小眼睛,好象有點懂事地望著她的母親。林琬目不轉睛地細細地看著孩子,眼睛、鼻子、嘴巴,長得都象王寧嗬!作為一個母親,林琬沉浸在一種溫柔和幸福中。但是立即她就覺醒過來,她是失去了丈夫的一個寡婦,而孩子卻是一個沒著父愛的孤兒嗬!一想到這裏,她的眼角上就靜靜地流下了兩串晶瑩的淚珠……

“吃一點吧!”一個女護士端了一碗紅糖煮荷包雞蛋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忽然發現林琬在哭,就安慰說,“這孩子多可愛,長大了準是個漂亮姑娘哩!”林琬不好意思,裝做親吻孩子,把眼淚蹭到孩子的小臉蛋上了。

每天,女護士幫著林琬給孩子換尿片,洗尿片。林琬的奶來了,每次喂孩子奶的時候,她心裏總是很矛盾:為了隻身尋夫,行動方便,她希望那妯娌倆來抱走孩子;可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哪能舍得她身上的這塊肉嗬!

一天,兩天,三天……那守寡的妯娌倆還是沒有來把孩子抱走。林琬摟著孩子淒涼地歎了一口氣:“孩子,你生不逢時,又是個女的……”

那妯娌倆打聽到林琬生下的是一個女娃娃,就不來抱孩子了。她們要的是可以傳宗接代的男孩子。

林琬心酸地親了親嬰兒的臉蛋說:

“好吧,孩子,媽媽帶著你去找爸爸,天涯海角,我母女倆在一起!……”

林琬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做邛生。就是說,這孩子是出生在邛崍的。

還沒有滿月,林琬就要帶著孩子離開邛崍山腳這座小縣城。

按民間風俗習慣,不滿月人們是不來探望月母子的。當然,“大爺”也不例外。但是那個中草藥醫生聽衛生院院長說,林琬要帶著孩子離開邛崍,也就顧不得習俗的限製,急忙跑到衛生院來看林琬母女了。

“大爺”一半勸導一半挽留:

“你不能走,母弱女幼,路上出了事,我可對不起‘老四’!”

但是林琬堅持要走。

“我知道,對你來說,天地茫茫,你到哪裏去?”中草藥醫生無可奈何,撓著腦袋問。作為一個“大爺”,他的“老四”早就把林琬的情況告訴了他的。

“去重慶……”

“他在那裏?”

“去碰一碰……”

“大爺”隻好派人給林琬送來了一大筆錢。但是林琬拒絕接受。

中草藥醫生又派人給林琬把款子送來,並且捎來口信說:“不要以為我這是不義之財,這是弟兄們用血汗掙來的,給你母女倆作路費,並供半年生活之需。”

話說得懇切,林琬這次隻好把錢收下了。

這天黎明,一輛帶篷的騾車停在衛生院大門口。除了趕騾車的以外,“大爺”還派了兩個“兄弟”送林琬母女上路。

好象怕林琬母女在路上凍著餓著似的,中草藥醫生又派人送來了薄棉被、毯子、糕點、水果,塞了滿滿的一騾車。

趕車的一屁股坐到車轅上,鞭子一揮,騾子就拉著篷車舉起蹄子上路了。騾車出了城。林琬一手抱著她的邛生,一手掀開篷車的布窗簾,用感激和留戀的眼光望了望邛崍的城廓和山水。

十裏相送,“大爺”派來送行的兩個“兄弟”向林琬告辭:

“前麵有人護路,保你平安!”

趕騾車的默默地揮動著鞭子。突然狂風大作,頭頂上湧來了漫天的烏雲。路邊的樹木在風中搖曳、呼叫,大地黑暗下來,緊接著幾條青凜凜的閃電過後,隆隆的雷聲就帶著滂沱的大雨襲來了!

林琬把薄被子蓋在孩子的身上,緊緊地摟抱著。為了壓驚,她把奶頭塞到孩子的小嘴裏。

騾車在風雨中顛簸,嬰兒吸吮著母親的奶頭。

林琬母女相依為命,何處是歸宿?

林琬在風雨中悄悄地回到成都,由書店的一個小夥計領她到一家陌生的人家裏去隱蔽些時。書店年青經理在給她籌劃去重慶。

孩子的奶水好象不足,經常在夜裏啼哭。為了怕吵主人,林琬總是把奶頭塞到孩子的嘴裏,這樣一來,她的奶水愈加不足了。

女主人是個好心的老太婆,她同情林琬的遭遇,唉聲歎氣地說:

“這世道!作孽嗬,媽媽受難,連個孩子也沒奶吃!”

為了催奶,她給林琬燉鯽魚湯和豬肘子湯喝。有一天夜裏,林琬正在喂奶,孩子咕嘟咕嘟地吃得正歡,忽然老太婆家裏來了一個客人。林琬疑心重重,老太婆卻把客人領進林琬的房子裏來了。她一看,驚喜地低聲叫了一聲:“大哥!”原來他是前些時幫助她出走的大茶商的那個大兒子。

“你明天就走,是一部乘坐空軍學員的十輪大卡,保險一路不會出事……”大哥真是神通廣大。接著他交給她一張用香煙薄紙寫的很小很小的字條,閃動著明銳的眼睛說:

“你先熟讀,記住它。一到重慶,就交給那個人……要是路上萬一遇到憲兵檢查,你把它揉成一小團丟到車縫裏去就是了……”

大哥走後,林琬在燈下髙高興興地吻了又吻孩子的嫩臉頰。這孩子快滿月了,臉孔變得越來越白晳,小小的紅嘴唇,水亮亮的小眼睛,很可愛。林琬之所以這麼高興,是因為得到了一種神秘的信任,得到了一種力量,這力量在暗地裏對她進行保護和幫助。

第二天一早,老太婆就給林琬送來一條有屁股兜的背帶。老人家知道林琬今天要走,這背帶是她連夜趕製出來的。

老太婆把這唯一的禮物送給林琬的時候,慈祥地說:

“背著孩子走路,母女都舒服些。”林琬低頭含淚致謝。

林琬一到重慶,就用背帶背著孩子,提著小箱子去找“那個人”。

那人是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顯得很冷靜。他正在用一把破扇子煽小泥爐子做稀飯。當他看過林琬交給他的小字條以後,才正眼打量了一下林琬和她背上的嬰兒。

“我有胃病,隻能喝些稀飯。我們分著喝吧,既充饑又解渴。”說著,他送給林琬一小口袋豆粉做的代乳粉,“這,給孩子吃……”

林琬被安排到臨江門的一家出版社的書庫裏住下。房間裏堆滿了書,有一個空角落讓林琬打了一個地鋪。這就算是林琬在重慶的新的家了。

出版社的經理是一個很豁達的中年人。他告訴林琬說,他剛剛接到她在成都當編輯的那家書店年青經理的信,他和那年青人還是“親戚”哩。

有一天晚上,經理帶著他的店員走進書庫來搬書,看見林琬母女睡在地鋪上,被褥單薄,年青的母親把剛滿月的女兒摟在懷裏,蜷縮著身子抵禦山城秋夜的寒冷。他感歎地說:

“看看,這就是我們中國知識分子的遭遇嗬!”

第二天,經理就親自給林琬在書庫的一角支起了一張簡陋的床,加添了被褥。

“我們這個小出版社窮嗬!”經理對林琬表示抱歉。

林琬在出版社書庫裏一直住到第二年的開春。在這段時日裏,她在尋找王寧。重慶霧罩山城,街道不平,長江和嘉陵江彙合,風浪高。不要看長江南岸的南山上的文峰塔在晴雨中時明時暗,不要看十裏長街依山蜿蜒起伏,人流不斷,但塵海茫茫,林琬哪裏去尋找丈夫嗬?!

“那個人”和出版社經理,都在暗地裏為林琬尋找她丈夫的線索。

林琬在重慶一住半年,邛崍那個中草藥醫生饋贈給她的“半年生活之需”,正好用完。重慶市內工作不好找,“那個人”通過關係,把林琬介紹到重慶外縣去教書。

這是一所中學,為了避免日本飛機轟炸,搬遷到外縣偏僻的鄉場上來的。這中學傍臨一條河,林琬帶著孩子是坐小木船到來的。

林琬到來之日,她忽然記起這天是她的生日。她在鄉場買了兩個雞蛋,用開水衝蛋花吃。她苦中作樂,為慶祝自己的生日,也為催一點奶給孩子吃。

學校裏沒有房子,把林琬送到隔河的一幢大房子裏去居住。林琬模模糊糊地聽說這是一座凶宅,隻住著一個年老的長工。但是林琬不怕,倒樂得這地方清靜。宅第背靠山腳的一片大竹林,大門臨河,據說,站在大門口看見河水流來卻看不見河水流去,“風水”好。

林琬生平第一次住這麼寬敞的大房間,屋後風吹竹林蕭蕭,大空院裏傳來老長工在小磨坊磨穀的隆隆聲。

這座大凶宅原先是一個地主的,由他家的這個老長工看守。老長工是個幹巴老漢,滿臉皺紋,矮瘦個子,身子骨卻還硬朗。老漢心地十分善良,不愛說話。林琬坐渡船過河去教書的時候,總是托付老長工給她照管孩子。

老長工閱曆很深,雖說他沉默寡言,但卻善於察顏觀色。他猜到帶著吃奶孩子同住在這個空曠大院的年青女老師,身世一定很不幸。因此,他對林琬抱著一種極其憐憫的同情心。

有一天,老長工忽然問林琬:

“孩子叫什麼名字?”

“她叫邛生。”

老長工就象老祖父對待小孫女似的,對邛生愛護備至。

他心靈手巧,從屋後砍來竹子,給邛生做了一個背簍,還給做了一輛小推車。他幹活的時候,就背著孩子推磨、篩米;閑時,就把孩子放在小車裏,叼著短煙鍋,在大院裏推車玩。

接著,老長工又不知從什麼地方抱來了一條小花狗,養著。小花狗叫,在院子裏跑跑跳跳,邛生露出兩顆小門牙,吃吃地笑。

林琬教書,很累,學校又經常欠薪,生活困難,她日漸憔悴,孩子的奶更不夠了。老長工看在眼裏,就偷偷地抓一些米,蒸熟曬幹了磨成粉,衝成糊糊,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孩子吃。

孩子長得又白又胖,林琬喜歡得借她孩子的名義口口聲聲喊老長工做“爺爺”。

老長工是個孤老頭子,眼看著孩子白白胖胖很逗人喜歡,耳聽著林琬親昵地喊他做爺爺,他簡直高興得胡子翹起來亂抖。

林琬教書的這所地處偏僻鄉場的窮中學,很多學生都是從與貴州省交界的邊境大山區來上學的。他們當中很多都是走讀生,每天來回要走好幾十裏地。他們起五更做飯吃了趕路,晚上回家做飯吃了再溫功課,到半夜才能上床睡覺。他們當中帶幹糧作午餐,家貧的,就連幹糧也帶不來,中午隻好餓著肚子走到河邊喝幾口水。

本來學校經常欠薪,林琬有時又把饑餓的學生拉到自己家裏來吃中飯。日積月累,她的生活就更清苦了。

看看學生的饑色,看看自己貧困的粉筆生涯,她的心情是多麼沉鬱嗬!傍晚,有吋林琬抱著咿呀學語的孩子到河邊去走走,後邊跟著那隻頑皮的小花狗。初夏,在落日的餘暉中,隔江的岸樹在閃爍著綠光,鄉場寂寂,石街靜靜。她沿著彎彎曲曲的河邊走,孩子拍著小手,喜歡看裏的浪花,看過往的木船這條河是通長江的。河水彙入長江,浩浩蕩蕩,千裏奔流入海。本來林琬是抱著孩子到河邊來散心的,卻反倒勾起她無限的惆悵。王寧已經失蹤整整一年了!他活著現在何處?他死了墳在何方?

林琬抱著孩子走到河灘上來了。有時,她望著浪濤想尋短見,這樣痛苦的生活還不如投河自盡嗬!但是她還清醒,她要等待王寧有朝一日回到她的身邊來,親一親可愛的孩子,然後雙雙奔往自由的天邊,去過一個新的生活個有人的尊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