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年青姑娘終於把林琬拐來拐去領到一個小小的偏院,小院精巧雅致,一樹鳳凰木,幾叢玫瑰。

進到屋裏,是一個小巧玲瓏的書房,紅木書櫃,大理石圓桌。牆上掛著字畫,花瓶裏的鮮花散發出芳香和微甜。

一個長得豐腴白晳的美貌女人坐在大理石桌邊向林琬欠了欠身於,兀自坐著。這女人看上去也隻二十五、六歲,但神態端莊,很有涵養,象個大家閨秀。

女人示意讓林琬坐下,微笑著說:

“聽說林小姐既是演員,又是編輯,我仰慕你的才貌,恨不得一見!”

說著,她又自我介紹說:

“我是武漢大學的學生,暑假從樂山回家來的。在開學返校之前,我有幸和林小姐見麵……”

林琬笑著點了點頭,沉默地望著這個豐腴美貌的女人,心裏在捉摸著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自我介紹是大學生,但學生沒這麼雍容華貴,說她是個壞女人,又這麼文質彬彬。

女人指了指她麵前大理石圓桌上擺滿的糖果點心,微啟紅唇,隻露出一點雪白的牙齒微笑著說:

“請隨便嚐一點。”

林琬不說話,也沒有動手拿糖果點心。

“林小姐,聽說你是個民族解放先鋒隊的隊員,是嗎?”

林琬意識到這是審問的開始,她警惕起來,但卻顯得很鎮靜。她考慮到如果一概都否認的話,也許會引起更大的疑心,於是坦然地說:

“那是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時候,我參加了民先的。”

女人望了一眼林琬的腰身,問道:

“你的丈夫呢?”

林琬並不掩飾自己懷孕,回答說:

“他失蹤了。縱然孩子生下地來,也不會看見他的爸爸了!”

“怎麼不找一找你的丈夫呢?”

“你能替我找嗎?”

林琬和女人都沉默下來。她倆互相對望著。女人的眼光在溫雅中帶點淩厲,而林琬的眼光卻在鎮定中帶著頑強。

過了好一陣子,女人忽然問道:

“林小姐,你喜歡吃辣的還是喜歡吃甜的?”林琬毫不含糊地回答:

“兩樣我都吃!”

女人把手輕輕地往大理石圓桌上一擺:

“那麼請,這裏有麻辣怪味雞,也有糖果。隨你挑著吃吧。”

林琬用力地把頭一搖:

“現在,不!”

擋年青姑娘把林琬送出芳香微甜的小偏院的時候,那豐腴美貌的女人並沒有起身相送,隻低低地道聲“再見。”

林琬出得大門來,成都已經滿城燈火。書店經理還在附近街角守候著她。他走了過來,迎上林琬,然後陪著她在少城公園裏散步。

其實,自從林琬到成都來在書店裏和他第一天見麵時起,這個年青經理就意識到林琬生命中的一股不拔的堅韌性。果然如他所意想的,林琬有這麼一個在苦難中的丈夫,隻有象這類女性才會這樣大義凜然而無所畏懼。她愛得深沉,生命如火,但卻內燃。

他們在少城公園裏沿著一條小河一邊散步一邊傾談。垂柳在岸邊飄曳,路燈在水麵閃光。年青經理對林琬竊竊私語地談起了民族的命運,國家的前途,人民的疾苦,也向她談起了四川和成都的各種勢力的明爭暗鬥,而且向她談到青年的道路。在隱隱約約之中,他給林琬的心靈上加強了一個什麼信念……

林琬第一次這麼驚訝地在路燈下望了一眼她年青的朋友,他成熟得太早了,她朦朦朧朧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善於思考又富有經驗、既有思想又有行動的年青人……

“看來,這是他們對你提出的一個警告,防著他們一點就是了。”最後,年青朋友把林琬送回大茶商公館的時候,對她囑咐了這麼一句。

可是好些天後,林琬忽然發現那個穿紅旗袍的年青姑娘卻扶著一個跛腳女人在大街上走。她睜大眼睛仔細一看,跛腳走路的不就是那個豐腴美貌的女人嗎!她一手攀著姑娘的肩膀,一跛一跛地往前走著逛街。要是不看她的跛腳,單看她的華貴的衣著和美麗的容貌,該多迷人嗬!

林琬躲過一邊,遠遠地望著那奇異的女人,心想,現在暑假已經過去了,她為什麼還不回樂山武漢大學去上學呢?原先林琬隻是有點懷疑,現在才真的恍然大悟,世界上的女人各種各樣,有真誠的,也有說謊的;有正直的,也有邪門歪道的。跛腳女人卻天生給她一副迷人的美貌。

大茶商的大兒子忽然帶著他的妻子回到成都來了。據說,他夫婦倆是在淪陷區經營牧場失敗回到四川來的。夫婦行裝富有,穿著豪華,尤其是他的妻子,珠光寶氣,打扮得象一朵牡丹花似的。

林琬是認識姊弟倆的這個嫂嫂的,她是“一二?九”北平學生運動時的女將之一。當她們猛然相見的時候,都有點愣住了,雖然各懷心事,但立即就顯得很自然。她給林琬看她的床單和衣料,一件又一件,床單富麗,衣料輕俏,但她看出林琬並不羨慕。當她知道林琬在教她的小叔和小姑讀《大眾哲學》的時候,嘴角上就露出了一絲詭譎的微笑。

對這麼一個曾經在學生救亡運動中相識的女性,林琬不無戒心。這女人炫耀她的物質生活優越的表現,很刺傷林琬的心。當年一同衝過水龍頭、挨過大刀的這個女性,現在變成了一個闊太太,多麼難以想象嗬!

隻有姊弟倆的哥哥給林琬一個好的印象,人很精明,也很能幹。他雖然出身於大茶商的家庭,但並無一點商人習氣,而且顯得非常灑脫。他對林琬和藹可親而又有禮貌。當他知道因為他夫婦回來林琬準備搬走的時候,他把林琬新置的一隻小皮箱奪了過去,說:

“外麵風大,這裏到底是我們的一個家嗬!”這句話使林琬不能不深思。這幾年來,坎坷的人生道路,使林琬增加了不少閱曆。從日常接觸和察顏觀色中,她開始逐漸信任這對夫婦。尤其是有一天,她看見書店的年青經理來看她的時候,也鑽到姊弟倆的哥嫂房子裏去,林琬心裏就更有數了。

林琬的肚子一天一天更突出了,小家夥好象孫悟空大鬧天宮,在肚子裏翻筋鬥,一刻也不肯安靜。肚子裏孩子的活蹦亂跳,卻使林琬更加憂愁。

這一天夜裏,林琬快上床了,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找她,說是來通知她一個不好的消息。

林琬心裏噗噗跳,是不是她的丈夫終於遭到了最後的不幸?

陌生人卻告訴她說:

“天亮前你一定要離開成都!”

“為什麼?”

“成都行轅就要逮捕你!”

怎麼國民黨成都行轅會要逮捕她呢?她懷疑這是不是一個詭計?是用嚇唬來驅逐她出境?是欲擒故縱?你一驚飛,就正好落網?

林琬很鎮靜地說:

“我沒有什麼,我不怕!”

陌生人隻好自我介紹,他也是認識書店年青經理的。他是被捕後“不得已”吃了那碗飯的。他勸林琬說:

“請你相信我,你一定要在今夜就離開成都,要不就晚了!”

林琬心想:人的變化無常,社會多複雜嗬!陌生人看出林琬還在猶豫,就苦苦地再三勸說:

“我明天有公事就要到川北去了,請相信我對你最後的忠告,走,趕快離開成都!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來告訴你什麼了!”

陌生人終於悄悄地走掉了。

林琬頹然地坐在床上,久久地苦惱沉思著,疑慮重重。是真?是詐?是信?是不信?是留?是走?

來的雖然是個陌生人,但從他的神情上著來,從他的口氣上聽來,是出於一片真心的。林琬心亂如麻,想了又想,有人為了保護她,同時又不暴露身份,這陌生人會不會就是地下黨派來的呢?

最後,為了王寧的一線希望不滅,為了肚子裏孩子的安全,她下了決心:走!

林琬拿著幾封信到灶屋去燒掉,為的是不要連累別人。

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她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這些時她喊慣了“大哥”的茶商的大兒子。他阻止林琬燒信,說:

“夜黑,街上看得見煙囪冒火星,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說著,他動手替林琬把信掏出灶膛,就在灶屋裏燒。

“要走嗎?”大哥邊燒信邊問。

“嗯。”林琬看著信紙在火中燒化成灰。

燒完了信,他把林琬領到他夫婦的臥室裏去,放下窗簾和門簾,扭亮小小的台燈。原來他的妻子已坐在床沿上等候林琬了。

大嫂忽然塞給林琬一大疊鈔票,溫柔地說:

“小林,‘一二?九’我們在一起,現在我們還是在一起,相信我!這是你的路費,帶上吧!”

林琬第一次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你去幫林琬收拾一下隨身的東西。我去叫醒弟弟!”大哥吩咐後就匆匆地走掉了。

弟弟騎著自行車出去探路回來,林琬正好收拾完,衣物裝滿了小皮箱。

姑娘聽到有動靜,也起床從她的房子裏走出來了。林琬教過他姊弟倆《大眾哲學》,他倆也就把林琬看成了老師。現在,他姊弟倆知道林琬深夜出走,又擔心又難過。祖國的土地被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蹂躪了大半邊,偌大的中國就容不下這樣一個弱女子,國民黨的罪惡統治正象這漫漫的黑夜,多麼叫人氣悶和憎恨嗬!

尤其是姊姊,她是一個多情善良的姑娘。她舍不得林琬,想要送老師一程。

大哥一把拉住他的妹妹說:“行,人多反而礙事!”看了看夜光表,已經是午夜後兩點鍾了。他回頭吩咐他的弟弟:“車先走,慢一點,好在有星光,要是發現有可疑的人,你就按兩聲車鈴!”後,他輕輕地拍了一下林琬的肩膀,懇切地說:“聽見前麵兩聲車鈴,你就趕快轉身回來,我另想辦法!”

大哥輕輕地開了大門,林琬跟著弟弟悄悄地出了門。

外麵雖有星光,但夜霧茫茫。

小皮箱放在自行車上,弟弟騎著在頭裏慢慢地走了。

林琬空身傍著街邊的牆腳往前移動。

夜霧迷茫,林琬豎尖耳朵,集中視力,跟著前麵隱隱約約的車上的人走。她神經緊張,心跳得厲害。這黑夜的城市沉沉地睡著了,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和沙沙的腳步聲,覺得好象是走在荒野裏,孤寂而淒涼。

好象路是這樣遠,時間是這樣長,她心裏焦急,為什麼還沒有出城呢?撲榜愣一聲,她以為是車鈴響,吃了一驚,正要扭轉身子往回走,卻聽出那是夜鳥驚飛,一會兒又寂靜下來了。她悄聲歎了一口氣,自己就象那隻驚飛的夜鳥似的,何處是歸宿嗬?

在弟弟騎車的引導下,林琬終於走出了成都城。

就在城門口附近,黑魆魆地停著一輛黃包車。

在迷離的星光下,有兩個人守在黃包車旁邊。

“什麼人嗬?”琬心裏吃驚,腳步遲緩下來。而就在這個時候,那黑影中的一個忽然向林琬迎來,而且低低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林婉!

原來這是書店年青經理。林琬象在黑暗的大海上得救似的,一把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書店的年青經理拉著林琬走到黃包車旁邊,他和小弟弟一邊一個攙扶著她上車,然後塞給林琬一件東西:“它,快走!”

黃包車工人是一個壯年漢子,他抓起車把,一上路就快步如飛。

在黑暗裏,黃包車很快就過了青羊宮,又過了百花潭。天色麻麻亮的時候,林琬已經來到了溫江。黃包車沒有在溫江停留。當太陽衝破晨霧照在華西壩平原的蔥綠的田野上的時候,來到一個小鎮上,漢子才放下車把,擦了擦身上的汗,引她到一家剛開市的小飯館吃了兩個發糕和一碗豆腐腦。

重新上路的時候,漢子雖然一夜未睡,但仍精神抖擻。他在吃早點的小鎮上把黃包車打足了氣,現在車輪在路上沙沙地響著往前滾動。

林琬雖然驚心動魄被折騰了一夜,但到這個時候,並不想瞌睡。初秋的太陽照到她的身上,她慶幸自己已經脫了險,精神煥發。這時,她才從貼身的襯衣裏把書店年青經理塞給她的東西掏出來,這是一封信,沒有封口。在車輪的滾動中,車身輕輕地搖晃著,她悄悄地抽出信紙來,一看,原來是書店年青經理為她給邛睞縣城的一個人寫的介紹信。

“中午飯就可以到大邑了。”漢子著拉著黃包車小跑起來。

林琬把信收起,心裏很納悶:信裏不是明明寫著去邛蛛嗎?為什麼隻到大邑呢?

“小姐你在‘理’吧?”看路上沒有行人,問道。

林琬沉默著,她猜想這是江湖上的一句什麼暗語。

“通四海,達三江,老四緣法好!”

林琬猜想漢子說的一定是書店的年青經理。她陷入了沉思,感覺到有一種奇異的力量顯示在她的眼前,這種力量好象紅鬆生長在岩石上,根部紮在岩隙間,須根很長……

在黃包車的輕輕的搖晃中,林琬終於疲乏地沉沉睡著了。當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她已來到一個鄉間農舍。

“小姐,到了!”漢子攙著林婉下車。

一個年青媳婦跑出門來,幫林琬提小皮箱。

“這是什麼地方?”林琬帶點驚訝地問道。

“大邑,這裏離城十裏路。”年青媳婦說。

“肚子餓癟了,快燒飯吧。有臘肉,蒸它一大碗待客!”漢子笑著吩咐年青媳婦。

沒想到,漢子和年青媳婦原來是兩口子。

也許是為了觀察動靜,也許是為了壓驚,林琬在大邑縣幽靜的鄉間住了幾天,然後才由漢子把她送到邛崍縣城。

邛崍縣城很小,在川西的邛崍山下。林琬交信的人,沒想到他是一個中草藥鋪子的醫生,年紀四十開外,矮胖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大家都喊他“大爺”。原來他是一個青紅幫頭子。看來,他很有社會勢力,在這邊遠的小縣城,他竟然能夠半公開保護林琬的安全。

“大爺”很器重書店年青經理“老四”。林琬到來,他特地在十字街頭的一家全縣最大的酒樓為她設宴洗塵。他整整擺了十桌酒席,請來了住在城內的他的眾拜把兄弟。眾人裏邊,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連縣郵電局長和縣警察局的督察都在內。席間,他舉杯祝酒,讓他的眾拜把兄弟認識認識林琬,好讓大家周全照顧,不得有失。

眼看林琬臨近產期,為了方便她到時分娩,“大爺”把她安置到縣衛生院。

縣衛生院長也是“大爺”的拜把兄弟。他對林琬十分殷勤。

林琬被安排到林木蔥籠的衛生院後院裏居住。房間不大,但很幽靜,隻看見紫燕雙飛簷間,隻聽見蟬鳴樹巔。後院裏,還有一個小小的玫瑰花園,玫瑰開放,送來一陣陣芳香。

衛生院的前院就是門診部,後院就是病房林琬的小房間隔著籬垣,深藏在樹叢和花圃之間。衛生院的婦產科醫生和助產士來給林琬查胎位,笑著安慰即將當母親的林琬說:

“胎位正,順產。”為了增強林琬的體質,衛生院給她吃營養豐富而又可口的飲食。

秋蟬在衛生院後院的槐樹上吱呀吱呀的,這引起了預產前林琬心中的憂慮。秋天到來了,孩子快要出世,而親人在哪裏呢?是生?是死?是近在這川西壩?還是雲山飄渺遠隔塵世?

林琬在心情十分抑鬱的時候,就走到文君井公園去散散心。這邛崍縣古稱臨邛,是卓文君的故鄉。

現在,公園裏還有一口文君井。離井不遠,有一座琴台,據說這是司馬相如琴挑新寡卓文君的地方。林琬不來文君井公園也還罷了,一來往往勾起了她無限纏綿悲戚的思緒。她想起古代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雙雙當壚賣酒,身居貧賤,但夫妻團圓。而她呢,隻身飄零,丈夫生死未卜,而孩子呱呱墮地的時候,無異是寡母伴著孤兒!……

因此,林琬有時不願走近文君井和琴台,隻坐在荷池邊的茶座靠椅上,寂寞地沉思著。川西盆地氣候雖然暖和,但荷池裏的荷葉已經有點枯黃了,隻有養在池子裏的遊魚在荷梗中間嬉戲,使林琬感覺到生活的一點情趣。

“大爺”有時到衛生院來看望林琬。她顯然瘦了,這很使這個中草藥醫生擔心。他懂得醫道,有時按按林琬的脈,肚子裏的孩子很好,隻是做母親的人有憂鬱症。他是個老走江湖的,雖不說,也猜到林琬身世的不幸。他勸她寬心,凡事都要看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