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有一排小船,像一群乏力的水鴨,從僻靜的河灣,緩緩地遊來。漸漸地和大船合攏了,就是一番戀戀的惜別。男人們一定是想辦法弄出傷感的情狀來,博女人最後的撫慰。女人們的動作,也一定是飽含了難舍的深情。那守望的姿勢,孵出縷縷相思來,說不出的生動和優美。就是讓鐵漢子們睹了,從此也免不了回戀的日子。

阿草抱著以身相許的男人,死死不肯撒手。男人便給了她很多的許諾。男人說。“我一定娶你!”阿草說。“我信。”男人說。“我不玩別的女人!”阿草說。“我身子隻接你一個人。”

就分手。記住了船帆的形色。把一個愛的祝福,默默地投向鍾情的男人。看啟航的船帆,把綿綿的情絲,牽向遙遠,遙遠。,…

又是一艘莽莽的木輪船上了響水灘。嘩啦啦響亮著勃奮的歡呼。被一排溫柔的溫柔的海港誘惑著,停泊了。

阿草的海港封了,女性的碼頭,隻容留一個男人的腳步。寂寥地,保守著忠誠。

相思的日子,也如河的漫長。多少個黃昏和早晨,一個孤立於岸邊把焦灼的盼望射向遠方的女人,這便是阿草。

終於,把熟記的船帆盼回了。阿草抱著久別的男人,就狠狠地哭。淚水如油,澆在相愛的軀體上,幸福地燃燒。

自然是如膠似漆過著幾天滾燙的日子。又分手了,於是又是無期的守望和相思。走廠,又來了。又去了……就這樣反複地離聚,情感把歲月養老了。

男人晃著耀眼的銀袋,說。“明年,我一定能夠娶你,娶你!”

就見有憧憬的淚花,在阿草眼中燦燦地開放。

男人的這一次離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歸來的,隻有男人的錢袋子。

男人的船主說。“我的船觸礁了。很多人都不敢下水去探,就賞下很重的銀子。也隻有韋大一個人領了。他說拿到這一大錠銀子,能娶阿草了。就下去,就……

於是,山就在阿草的目中飛旋起來。牽著河飛旋,擎著天空飛旋,抱著阿草飛旋,披著絕望……飛旋!

始終,魚兒想聽阿草肺腑的哭唱,鳥兒欲睹阿草瑩潔的淚花。但是阿草不哭。眼簾,黯淡著兩顆星星。

這樣船主就說。“人死不能複生。把銀袋子拿去,好生著過吧。”

星星不閃爍。

船主說。“韋大是在我船上出事的。要不,你嫁給我做小吧。”

星星也不閃爍。

船主磕首,就退了。被一隻歡情的船兒接去。枕著女人的美妙,醉了。

男人們不記得河上有個阿草。女人們也把阿草,遺忘了。

傳說的那個早晨很壯麗。太陽是從清撤的河底浮.七來的。河上的人們都這麼習慣地認為。太陽是個金球子。這河,是靠了金球的點染,才顯出她的嬌美。水中的太陽很溫柔,像是女人的心。水中有顆太陽,河就有很美很美的顏色。都說像是拂動的紅毯,鋪墊在人船下,如了洋洋喜氣的嫁娶。

就見一個紅人兒,扇著一雙船兒的翅膀,翔出河灣,於紅彩的水麵,悠悠地飛舞。

河上的觀眾認得,紅人兒就是阿草。

阿草,今日出嫁。

妝一身的綢紅。船首,也係了一朵碩紅的綢花,和水天一色。風姿的阿草,綽約在絳紅的波光中,像是一條躍出河麵的紅鯉魚。

紅鯉魚扇著一雙船兒的翅膀,翩翩飛舞。

船兒,舞起了彤彤的火苗。

火苗舔著船,飲著風的鼓勵,也飛舞。

還有優美的歌聲,在火中飛舞。

哥哥(池)我追著你河裏走

我穿著(哩)美美的紅綢衣(呀嗬)

哥哥(池)我追著你河裏走

我挑著(哩)旺旺的一船火(呀嗬)

哥哥(池)我追著你河裏走

你回回頭(哩)拉住我的手

歌聲抒情在火中,飛舞在火中。阿草在獵獵的火旗下不停地唱。讓火把歌,一句句的,冶煉得堅貞。

火,把阿草燃燒了,阿草成了一團火。歌聲,還是在飛。

哥哥(池)我追著你河裏走

你回回頭(哩)拉住我的手……

阿草,把歌燒紅了。把河,也燒紅了。

阿草把自己焚成一枚火炭,溫柔著一條河。

阿草活在很多男人女人的心中。

阿草的歌仍然火熱。

金蓮

河上最富姿色的花柳,自然是數金蓮。金蓮的姿色,是埋了很久很久才被掘出來,發放出光彩。

如果不是碰上姓劉名安的鹽商,金蓮在河上是很次的品貨,隻配給酸臭的窮水手們逍遙,賺幾分兒毫的汗錢。河上的女人都學會依靠脂粉的輔助,使臉蛋兒俏上加俏。這是很普及的化妝。就紛紛落人男人們的情懷。而惟獨金蓮偏偏不是,就不投男人的喜好。素素的模樣,失卻誘惑的彩色,就經常冷酷地孤守著一條船,釣著寂寞。

很幸福碰上了劉安。就開始風發起來。那時金蓮在河上,寂寞已經三年。

那時,密集的輕舟簇擁著艘磅礴的商船。數十花柳搔首弄姿,展示各自的美妙,提供給如蜂的男人們選擇。

金蓮遠離斑斕的花叢,悄然獨放。意外引起了一名富商的矚目,被青睞上了。招呼過去。.烏篷船居然一頭鑽進個續羅的男人來。刺痛了許多女人的眼睛。

就率先劃出明亮龐雜的水域,尋了幽靜的一隅。溫一個舊主題。

當然是如常規給客人行禮。“俗女金蓮,蒙老爺鍾愛。給老爺磕頭,聽老爺使喚。”就磕頭。磕出了如水的順性。

客人還給金蓮一個名字。劉安。就迫不及待而老練地開展一係列的動作,深得金蓮默契的配合。美妙的玉體,素雅的情調,令一個豪商別開生麵,如癡如醉,歎為觀止。。釀出豐富的蜜意來。

就獲得一包金銀的酬賞。

金蓮陡增了分員。雅致的姿色,隨著一個慧眼的男人流傳開去,漸漸地有了名聲。

漸漸地,豪客盈船,金銀盤身。

漸漸地,女人們就醒悟了。把脂粉洗去,學習金蓮。

金蓮,改變了一條河的顏色。

就吸引來廠吏多的商人,往複穿梭於這河。這河,一個流水的市場,因了女人而繁華。;

金蓮,有一個常客。頻繁的每一次到來,金蓮都叫他恩人。劉安,就是金蓮的恩人。

金蓮的恩人闖禍了。

是一天的夜晚。金蓮的船上爬上一個水淋淋的男人來。是劉安。金蓮驚喜地叫。“恩人。”恩人劉安卻是一臉的喪氣。金蓮又叫了一聲“恩人”。劉安這才顯出一副活人的模樣,對金蓮說。“我犯官了。在鹽裏,搜出了軍火和藥,這是殺頭的罪。我便逃了。跑十多大,跑到這河灣。又在草裏藏了兩天。今晚瞅你船上沒客,才敢泅過來,”頓了若許,義說。“我是有家不能回了,隻有奔上你這。我想,你是不該把我忘的吧?”話音剛落,金蓮猛地抱住劉安,一個勁地喚。“恩人,恩人……”

是夜,白然是很美妙。情懷一定是極開放,歡暢地泄著愛欲。

這樣的稱心卻是沒有幾天。愁雲便又聚上劉安的臉。惶惶地覺得日子漫長。金蓮悟不出恩人的心思,就問。“難過什麼?”劉安陰沉沉麵目落下淚雨,說。“我算是完了。一個窮光蛋,以後可怎麼活?”,金蓮默默地打開艙門,取出個匣子。啟開。露出燦燦的金銀珠寶,說。“這都是從前你花在我身上的,拿吧。”劉安說。“這是你的身血,我不拿。”金蓮就說。“沒有你,我像塊醜石。要是你不嫌我出身賤,請允我做你妻吧。”說完。就把船首的花標扯下,扔進河裏。劉安的心踏實得像站在厚土上。

金蓮說。“我們上岸去吧。立個家,再買塊田。過人的日子,好嗎?”

就上岸。

岸上有鬱蔥蔥的山,還有澄碧碧的溪水。風景,比河還美。一串金珠撒出去,就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田。

過著地主的日子,

金蓮換了一副骨,周身是人的活潑,極自然極真實的一擎一笑,如旖旎的泉花,綻出生活的縷縷馨香,.

劉安卻是極寂寞,極孤獨。除了興味金蓮的美貌,其餘都是淡冷。而男女間的情愛,卻如抽薪的釜。漸漸地,就無歡了。外界的路,又卡得很死。沉重的枷鎖,仍在等著他的頭。脫身無術,便也如了籠中之鳥,空有飛翔的想象。

隻好孤坐家中,取過紙筆,煩躁地練著寂寞。 日日使筆於紙h發狂,宣泄濃烈的欲望。

這一切都攝人金蓮的眼睛。放映腦,上心上.覺悟出原因來,就告訴丈夫。“你是生意人。做慣了買賣,喜歡熱鬧,山野的日子,不合你意,我懂。拴得住人,拴不住心。過一陣子,等風聲不緊張了,我就讓你走。”

於是筆就在劉安手中安穩下來,緩緩地運轉。竟是一手漂亮的書法。

真的就要離了。劉安卻又是意外的難舍。前夕,兩人如膠似漆。一個占老的主題變得很新鮮。金蓮說。“但願,今夜你能留下一個種。”就落下淚雨。劉安說。“這還是我的家。”金蓮說。“就怕你不回了。你另有一個家。那個家,比這好。你不說,但我懂。”劉安說。“我一定回來。杜鵑鳥又叫的時候,就是我的歸期。”金蓮說。“我等著你。”

杜鵑鳥又叫的時候,劉安沒有回來。回來一封信。信是他人寫的。信上的聲音說。“我是劉安的至交。告訴你一事,劉安橫遭厄運,已遁黃泉。乞望嫂子節哀。另尋他嫁,以度生年……”

信被金蓮反複誦讀,不敢置信。終被細膩的雙眼發覺,那飄逸遒勁的字體,正是劉安的書法。

但還是披麻戴孝,哀哀地哭。造一座衣冠家。葬禮隆重。墓碑人般高,深刻夫君的名字。年年忘不了到墳前,奉五色糯米飯,燒香,添土。祭深愛夫君的魂靈,表著忠貞。

民國三十年,板河村貞節牌坊的碑榜上,添上了一個新名字,叫金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