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睡?”

“嗯。”

“跟你講個事。”

“嗯。”

“今天,老板叫我留下。”

“噢。”

“包我們家吃,穿。”

“噢。”

“我不留。”

“懂。”

“留好嗎?”

“好。”

“好什麼?”

“你好。家裏人也好。”

“我想……不留。”

“噢。”

“是你你留嗎?”

“是你你留嗎?”

風凜冽。雨,已是紛紛地飄灑。有翅膀在屋簷上撲騰,似乎是貓頭鷹避雨。四散的老鼠又紛紛地回來了,齧咬糧倉的蓋板。男人狠狠跺第二腳,竹床也是槍響。鼠卻不再驚嚇。肆虐的齧聲,吞沒了屋外的風雨……

風雨瀟瀟,訴說好日的淒涼。

燈日,沐日日風吹夜夜雨打,又到了。

雨,停了。隻有雨停。風還是在哭。一聲聲猿啼豺呼狼嚎的淒厲,被風灌進窗口,屋子就醒了。亮開豆大的燈眼,望女人梳妝。望蝴蝶髻展翅欲飛,望圓月似的蒼白而美麗的臉龐,懸掛在家庭的天空。

雙手搖撼男人。男人結束一個夢,坐起。

“我要走了。”

“嗯。”

“我想好了。”

“噢。”

“這兒大我天天在想。”

“懂。,

“要是我不回來,下個禮拜,你就去。”

“嗯。”

“坪子不大,好找。有一個中藥鋪。是老板開的。我在那裏。”

“懂。”

“我買好糧……等你。”

女人的後句話,是在男人的懷裏說的。從男人的懷抱裏,哀哀地潤出。

“走吧。”

女人在男人懷裏抽泣。

“大要亮的。”

女人抬頭。看見男人的嘴唇在顫。

火把,點燃著一個惜別,走出男人的視線。化作燈,化作眼,化作茫茫黑夜微弱的曙色。

女人真的去了,又真的不回,

女人做了老板的女人。女人富貴了。女人有兩個……男人。

一個男人在好子上,一個男人在山裏。

女人在玗子上,等山裏的男人。

是好日的正午。中天的太陽火旺。女人捧著飯碗,守望在店鋪門前,期待魚貫的人流,冒出男人的頭顱。陽光垂射,鍍飯碗金輝,白米閃爍,滿碗的珠粒子,在女人手中榮耀。匙子悠悠,往嘴子裏送。牙也悠悠,嚼著一個溫飽。身後的目光火熱,燒著老板的戀情。女人的目光也火熱,冶著憂心的盼望。

一聲咳嗽,從一頂走過的笠下漏出,女人聽懂,這分明是男人的聲音!笠是眼熟的油黃,在目光能射到的巷口,不走了。女人追了上去。飯碗在手上,也追了上去。

是男人。頭埋在笠下,隻露出尖尖的下巴,讓女人辨認。女人卻是從一雙皮開肉綻溝壑縱橫的光腳作的確定。男人的腳如柞,春著歲月的辛寒。

“你來啦。”

“嗯。”

“去店裏坐坐。”

“不。”

“他不會煩你的。”

“米買了嗎?”

“買了。”

“你拿來,我在這等。”

“嗯”

女人把飯碗塞給男人,慢慢地退走。一直退到店門,還望著那茲。轉身的時候,碰著了老板的目光。

“他來了?”

“嗯。”

“不喚他來店裏,坐坐?”

“他不來。”

“我……離開一會兒。”

“不。他拿了糧食就走。”

老板就到裏屋去,抱出一袋糧,往女人肩上放。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衣服的包裹,夾在一邊空手的腋下。老板說,“這麼些是少了點。告訴他,我已經盡力了。”女人說,“不少,我才來三天。”

一袋糧食往男人那裏意綿綿地走去。包裹裏藏著溫暖,慰藉有女人一顆心。

男人等在巷口。飯碗在笠下失去太陽的照耀,黯然暮日的顏色。飯已經沒有了,作了男人的牙祭。女人看到碗正立在男人的手上,默哀。

“米拿回家,煮餐飯,給息女們吃個飽。”

“嗯。”

“包裹裏是衣服。一人一套。你的一套舊些,老板穿過幾次。半成新。分給你。”

“你嫌?”

“老板是好心給你。”

“你以為我願做別人的……女人嗎?”

“我走了。”

“等等。老板給我兒塊光洋,你拿去吧。買雙鞋。拿吧,別推。拿吧,買雙鞋,鞋……”

女人槍然暗啞,男人就在眼中模糊。那柞的大腳,仿佛已經套上了一雙鞋,在坎坷的山道上,行走。

是另外的一個抒日。

中天的太陽火旺。男人又來一了。卻不再是一聲咳嗽的招呼,不再是巷口的等待。不再是一頂鬥簇,覆蓋著的……羞恥!店門口,男人的頭顱光禿,衣衫檻褸,足趾龜裂,卻不是叫花子的姿勢。在女人麵前停頓了一下,才走。牽動女人的腳步,走得疑惑。

男人不走了。女人也停下。望男人一堵破爛而寬厚的脊背。男人的脊背如牆,飽受風雨的侵蝕。

“你不穿老板分給的……那套衣服?”

“不穿。”

“鞋也不買?”

“不買。”

“我回店裏拿米,你等在這。”

“我不是來拿米的。”

“不是?”

“不是!”

“是麼子?”

“是來告訴你,我想了很久很久。下個好口,我不來了。”

“不來了?”

“不來了。”

“為麼子?”

“我想我是男人,就應該有個男人的樣兒。”

“你有法子活了嗎?”

“沒有。”

“沒有你怎麼活?”

“我要活。”

“思女呢?”

“思女也要活。”

“吃麼子?穿麼子?”

“不知道。下個坪日,我不來了。”

“你得來,不可以不來。”

“我再也不吃別人的飯了。”

“你以為我願做別人的女人嗎?”

“你以為我願做別人的女人嗎?”

一雙手搖撼男人這棵樹。男人立得沉穩。脊梁骨如鐵,挺拔著一個自尊。

“下個玗口,我不來了。”

“患會恨你,恨我們。”

“親生的骨肉,不會。”

“老大老二的浮腫病好點嗎?”

“好點。”

“我不在家,你怎麼告訴患們?”

“我說你替人打工去了。”

“患們想我嗎?”

“想”

“小患還成天哭吃奶?”

“哭。”

“天天到坳盼我?”

“盼。”

“你也盼我回去嗎?”

“你也盼我回去嗎?”

男人拔開腿,一個大寫的人字在走。雙足如柱,支撐著一堵城牆去

一個由衷的聲音突然躥出女人喉嚨。“等等。我和你一道回玗日,被這句話熏得爛漫。

女 人 河

女人河 女人河

響水灘頭船兒破

十個男人九個落

―桂西民謠

都說這河,是被女人弄柔的。年年歲歲又添了許多使男人著迷的故事,這河,便益發溫柔,益發風騷。

自古,就有女人泛舟粼粼的河上,蕩著誘惑。柔蜜蜜的目光,總能勾住過往的商船。一個比一個水靈的女人,都成了船上男人的海港。

海港很深很深。男人陷進去,就出不來。船常常是泊了很久,仍卸不完濃濃的豪情。點點輕舟,如鳥的巢案,翩趾著對對野合的鴛鴦,纏綿著潮潮漲漲的情愛。

終於起航了。男人把眷戀鑄在銀元裏,留在溫情的枕下。女人則把熟透的相思.撒滿離去的風帆。

就這樣一代接一代把河養得柔美,柔美。響水灘響亮了許多世紀。 口日夜夜敞著深沉熱烈的情懷,吐納一個個愛情的故事……

阿草

河上的女人,都另有中聽的名兒,就免了山野的俗氣。阿草的別名叫彩鳳,是測宇先生起的。這名字一取_上就有了別樣的使命。接第一個男人的時候,阿草卻把它忘了。男人捏著她的手,問。“你叫什麼?”心一亂,就答;“阿草。”男人說。“美。”便有一片啡紅潤土阿草的臉,身子像一朵雲被吸過去,撞在一堵牆上。便也像是一條蛇,昏迷地纏上,貪婪地吮著一股陌生的韻味。初敞的春水,和一條熱情的河交融了。就生出痛苦的吟喚,又噴出火紅的血珠,於溫暖的席上斑點成花朵的圖案。

男人極是詫異,“你還是黃花……閨女?”阿草猛地在男人膀肌上留下兩排猩紅的齒印。這一咬,卻咬不回貞操的損失。就嗚嗚地哭了。

哭聲,從巧妙的烏篷船湧出,漫過靜靜的水麵。如歌,打動慈善的魚群。紛紛地浮上,於河的皮麵,哀憐地舞蹈。

男人舔了阿草的淚。取大錠的銀子,置在眼前。被阿草往外一拋,就喂了魚。男人說。“要不,等我攢多了錢,就娶你。”

哭聲,就息了。

男人說。“我叫韋大,是船上的夥計,每次南下,包吃,還有五兩銀子。再幹一兩年,興許就夠了。在地上立個家,要比水上踏實。”

阿草視著男人膀肌上的齒印,又想哭。

那幾口,小船就顯得格外地飽滿。濃濃的情,口夜縫緒著。把河,也養育得肥美。

催航的號子響了。聲從冷冷的大船上傳出,向隻隻情欲滾燙的小船輻射揪心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