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6)(2 / 2)

本來我對這種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舞廳,夜間東遊西逛的行為一向都很反感,平素別人提議到那兒去,我總是竭力反對的,但是這一次——我心裏像有一種莫名的神奇力量,使我突如其來地、本能地作出了這個提議,在在座的人當中引起一陣激動,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表示讚同——我卻突然產生了一個無法解釋的願望,仿佛那裏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在等著我似的。他們大家都習慣於迎合奉承我,便迅速站起身來。我們大家一起來到舞廳,喝著香檳酒,突然我心裏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瘋狂的、然而又差不多是痛苦的興致。我喝酒,跟著唱一些拙劣的、多情善感的歌曲,心裏產生了一種想要跳舞、想要歡呼的欲望,幾乎無法把它擺脫開。可是突然——我覺得仿佛有種什麼冷冷的或者灼熱的東西猛地放到我的心上——我竭力振作精神,正襟危坐:你和幾個朋友坐在鄰桌,用欣賞的、露著色迷迷的目光看著我,用那種每每把我撩撥得心旗飄搖的目光看著我。十年來你第一次又以你氣質中所具有的全部本能的、沸騰的激情盯著我。我顫抖了。我舉著的酒杯差一點兒從我手中掉落下來。幸好同桌的人沒有注意到我心慌意亂的神態,它在音樂和歡笑的喧囂中消失了。

你的目光越來越灼人,使我渾身灼燙如焚。我不知道,你是到底,到底認出我來了呢,還是把我當作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陌生女人,想把我弄到手?熱血湧上了我的雙頰,我心不在焉地和同桌的人答著話:你一定注意到了,我被你的目光弄得多麼心慌意亂。你腦袋一甩,向我示意,別人根本沒有覺察到,你示意我到前廳去一會兒。接著你就十分張揚地去付賬,告別了你的朋友,走了出去,臨走前又再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麵等著我。我渾身直哆嗦,像是發冷,又像發燒,我答不出話來,也控製不住衝動起來的熱血。在這一瞬間正好有一對黑人,用鞋後跟踩得啪啪直響,嘴裏發出尖聲怪叫,開始跳一個奇奇怪怪的新舞蹈: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他們,而我正好利用這一瞬間。我站起身來,對我的朋友說,我馬上就回來,說著就跟著你出來了。

你站在外麵前廳裏的衣帽間前麵等著我。我一來,你的目光就亮了起來。你微笑著快步朝我迎來。我馬上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從前的那個孩子,沒有認出那個少女來,你又一次把我當成一個新歡,當成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想把我弄到手。“您也給我一小時行嗎?”你親切地問道——你那副十拿九穩的樣子使我感覺到,你把我當作做夜間生意的野雞了。“行!”我說,這是同樣的一個顫抖的、但卻是不言而喻地表示同意的“行”字,十多年前在燈光昏暗的馬路上那位少女曾經對你說過這個字。“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麵?”你問道。“您什麼時候願意就什麼時候見。”我回答說——在你麵前我不感到羞恥。你略微有點驚訝地望著我,眼睛裏帶著和當年完全一樣的那種狐疑、好奇的驚訝,那時我的十分迅速的允諾也曾同樣使你感到驚異。“您現在行嗎?”你略微有些遲疑地問道。“行,”我說,“我們走吧。”

我想到衣帽間去取我的大衣。

這時我想起,存衣單還在我朋友那裏哩,因為我們的大衣是存放在一起的。轉去問他要吧,沒有一大堆理由是不行的,另一方麵,要我放棄同你在一起的時候,放棄這個多年來我朝思暮想的時刻,我又不願意。於是,我一秒鍾也沒遲疑:我隻拿條圍巾披在晚禮服上,走到外麵濕霧彌漫的夜色中去了,根本沒去管那件大衣,也沒有去理會那個情意綿綿的好人,多年來我是靠他生活的,而我卻當著他朋友的麵使他成了個可笑的傻瓜,出他的洋相:他結識多年的情婦,一個陌生男人打了個口哨,就跑掉了。啊,我內心深處意識到,我對一位誠實的朋友所做的事是多麼低賤下流,忘恩負義,卑鄙無恥啊,我感到,我做的事很可笑,我以自己的瘋狂行為使一個善良的人受到了永久的、致命的精神創傷,我感到,我把自己的生活從正中間撕成了兩半——同我急於再一次吻你的嘴唇,再一次聽你溫柔地對我說話相比,友誼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我就是如此地愛你,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都消逝了,此刻我可以告訴你了,我相信,哪怕我已經死在床上,假如你呼喚我,我就會立即獲得一種力量,站起身來,跟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