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6)
我對你吐露了我賣淫的真情,你會看不起我嗎?不會,我知道,你不會看不起我,我知道,你理解這一切,你也將會理解,我隻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另一個“我”,為了你的孩子才走這一步的。在婦產醫院的那間病房裏,我就曾經領略過窮困的可怕,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被踐踏、被淩辱的,總是犧牲品,我不願意,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你的孩子,讓你的這個開朗、美麗的孩子在社會深深的底層、在小胡同的垃圾堆裏,在黴氣熏天、卑鄙下流的環境中,在一間陋室的汙濁的空氣中長大成人。不能讓他稚嫩的小嘴去說些俚言俗語,不能讓他那雪白的身體去穿黴氣熏人的、皺皺巴巴的寒酸的衣裳——你的孩子應該享有一切,世上的一切財富,人間的一切快樂,他應該重新升到你的地位,升到你的生活範圍裏去。由於這個原因,隻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親愛的,我賣淫了。
對我來說,這不是什麼犧牲,因為大家通常稱之為名譽、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全是空的:你不愛我,而我的身子又隻屬於你一個人,既然這樣,那麼我的身子不管做出什麼事來,我也覺得是無所謂的了。男人的愛撫,甚至於他們內心深處的激情,都不能絲毫打動我的心靈,雖然我對他們之中的有些人也很敬重,由於他們的愛情得不到回報而對他們深表同情,這使我想起自己的命運,而內心常常感到深受震動。我所認識的那些男人,他們大家都對我很好,大家都很寵愛我,尊敬我。尤其是有位年紀較大的、喪了妻的帝國伯爵,就是他為我四方奔走,八方說情,好讓特萊茜婭中學錄取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你的孩子——他像愛女兒那麼愛我。
他向我求過三四次婚——要是我答應了這門親事,今天就是伯爵夫人了,就是蒂羅爾(蒂羅爾(Tirol),奧地利的一個州,首府在因斯布魯克。)某座迷人的王宮的女主人了,我就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因為孩子有了一個慈祥的父親,把他當作寶貝,而我身邊就有了個文靜、顯貴和善良的丈夫——我沒有答應,無論他催得多麼急迫、頻繁,也不論我的拒絕是多麼傷他的心。也許我做了件蠢事,因為要不現在我便在什麼地方過著安靜、悠閑的生活了,而把這孩子,這可愛的孩子,帶在我的身邊,但是——我幹嗎不向你承認呢?——我不願自己為婚姻所羈絆,為了你,我任何時候都要使自己是自由的。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裏,我一直還在做著那個陳舊的孩子夢:也許你會再次把我召喚到你的身邊,哪怕隻叫我去一小時。為了這可能的一小時,我把一切都推開了,隻是為你而保持自己的自由,一聽召喚,就撲到你的懷裏。自從童年時代之後青春萌發以來,我的整整一生不外乎就是等待,等待你的意誌!
這個時刻果真來到了。可是你並不知道,你沒有覺察到,我的親愛的!就在那個時刻你也沒有認出來——永遠,永遠,你永遠沒有認出我!以前我常常遇見你,在劇院裏,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公園裏(普拉特(Prater),是維也納的一座規模很大的自然公園,並以其遊樂場而著稱,地處多瑙河和多瑙運河之間。),在大街上——每次我的心都猛地一抽,但是你的眼光隻在我身邊一晃而過。當然,外表上我已經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我從一個靦腆的小姑娘變成了一位婦人,正像他們所說的,長得漂亮,衣著十分名貴考究,身邊圍了一幫仰慕者。你怎麼會想到,我就是在你臥室裏昏暗的燈光下的那個羞答答的姑娘呢!有時候跟我一起走的先生中有一位向你打招呼,你向他答謝,並對我表示敬意;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氣而生疏的,是讚賞的,但從來沒有認出我的神情,生疏,可怕的生疏。
我還記得,有一次你那認不出我來的目光——雖然我對此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了——使我像被火灼了一樣痛苦不堪:我跟一位朋友一起坐在歌劇院的一個包廂裏,而隔壁的包廂裏就是你。序曲開始的時候,燈光熄滅了,你的麵容我看不到了,隻感到你的呼吸挨我很近,就像當年那個夜晚那樣近,你的手,你那纖細、嬌嫩的手,支撐在我們這兩個包廂的鋪著天鵝絨的欄杆上。一種強烈的欲望不斷向我襲來,我想俯下身去卑躬屈節地吻一吻這隻陌生的、如此可愛的手,過去我曾經領受過這隻手的溫存多情的擁抱的呀!我耳邊音樂聲浪起伏越厲害,我的欲望也越狂熱,我不得不攥緊拳頭,使勁控製住自己,我不得不強打精神,正襟危坐,一股巨大的魔力把我的嘴唇往你那隻可愛的手上吸引過去。第一幕一完,我就求我的朋友跟我一起走。在黑暗中你如此生疏、如此貼近地挨著我,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但是這時刻來到了,又一次來到了,最後一次闖進了我這無聲無息的生活之中。那差不多是正好一年以前,你生日的第二天。奇怪,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你的生日我每年都是過節一樣來慶祝。一大早我就出門去買了這些年年都派人給你送去的白玫瑰,作為對那個你已經忘卻了的時候的紀念。下午我帶著孩子一起乘車出去,把他帶到戴默爾點心鋪(戴默爾(Demel)點心鋪,是維也納的一家高級點心鋪。),晚上帶他去看戲。我想讓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感覺到,他也應該感覺到,這一天是個神秘的節日,雖然他對這個日子的意義並不了解。第二天我就和我當時的朋友,布呂恩的一位年輕、有錢的工廠主呆在一起。我已經和他同居兩年了,我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嬌我寵我,也同別人一樣要跟我結婚,而我也像對別人一樣,好像莫名其妙地拒絕了他,盡管他饋贈厚禮給我和孩子,盡管他本人有點兒呆板,有點兒謙卑的樣子,但心地善良,人還是很可愛的。我們一起去聽音樂會,在那裏碰到一幫興高采烈的朋友,隨後大家便到環城馬路的一家飯館去共進晚餐,在歡聲笑語之中,我提議再到塔巴林舞廳去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