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著,摟著他的脖子。“啊,埃德加,親愛的!希克厲回來啦——他是回來啦!”她拚命地摟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煩惱地叫道,“不要為了這個就要把我勒死啦!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是這麼一個稀奇的寶貝。用不著高興得發瘋呀!”
“我知道你過去不喜歡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種強烈的喜悅抑製了一些。“可是為了我的緣故,你們現在非做朋友不可。我叫他上來好嗎?”
“這裏?”他說,“到客廳裏來麼?”
“不到這兒還到哪兒呢?”她問。
他顯得怪難為情的,繞著彎兒說廚房對他還比較合適些。
林頓夫人帶著一種詼諧的表情瞅著他——對於他的苛求是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了一會她又說:“我不能坐在廚房裏。在這兒擺兩張桌子吧,埃倫,一張給你主人和伊莎貝拉小姐用,他們是有門第的上等人,另一張給希克厲和我自己,我們是屬於下等階級的。那樣可以使你高興吧,親愛的?或是我必須在別的地方生個火呢?如果是這樣,下命令吧!我要跑下樓陪我的客人了。我真怕這場歡喜太大了,也許不會是真的吧!”
她正要再衝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攔住了。
“你叫他上來吧!”他對我說:“還有,凱瑟琳,盡管歡喜可別做得荒唐!用不著讓全家人都看著你把一個逃亡的仆人當做一個兄弟似的歡迎。”
我下樓發現希克厲在門廊下等著,顯然是預料要請他進來。他沒有多說話就隨著我進來了。我引他到主人和女主人麵前,他們發紅的臉還露出激辯的痕跡。但是當她的朋友在門口出現時,夫人的臉上閃著另一種情感。
她跳上前去,拉著他的雙手,領他到林頓這兒。然後她抓住林頓不情願伸出來的手指硬塞到他的手裏。這時我借著爐火和燭光,越發驚異地看見希克厲變了樣。他已經長成了一個高高的、強壯的、身材很好的人,在他旁邊,我的主人顯得瘦弱,像個少年。
他十分筆挺的儀表使人想到他一定進過軍隊,他的麵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頓先生老成果斷多了。那副麵容看來很有才智,並沒有留下從前低賤的痕跡。一種半開化的野性還潛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滿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裏,但是已經被克製住了。
他的舉止簡直是莊重,不帶一點粗野,然而嚴峻有餘,文雅不足。我主人的驚奇跟我一樣,或者還超過了我,他待在那兒有一分鍾之久,不知該怎樣招呼這個他所謂的鄉巴佬。希克厲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靜地站在那兒望著他,等他先開口。
“坐吧,先生,”他終於勉勉強強地開口說,“在這裏接待你是我太太的意願。當然啦,我很高興讓她稱心如意。”
“我也是的,”希克厲說,“我很樂意呆上一兩個小時。”
“明天我就會覺得這是一場夢,”凱瑟琳略帶傷感地說,“可是狠心的希克厲,你不配這樣的歡迎。你走了3年,杳無音信,從來都不想我!”
“比你想我想得還多呢,”他反駁說,“我不久前聽說你已結婚,凱瑟琳,我在下麵等待的時候本計劃隻看你一眼,然後找辛德雷去報仇,爾後我就結束自己的生命以避免法律的製裁。你的歡迎使我打消了那個念頭。上次與你分離之後我曆盡了坎坷,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我的一切掙紮奮鬥都是為了你呀!”
“凱瑟琳,上桌喝茶吧,不然就涼了。”
林頓打斷了他們熱情的毫不顧忌的交談。他竭力裝得很平靜,但臉色已經鐵青。凱瑟琳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接著伊莎貝拉小姐進來,晚飯僅用幾分鍾就匆匆吃完了。
凱瑟琳不讓往自己的杯子裏倒茶:她既吃不進也喝不下,埃德加也一口都咽不下去。他們的客人沒過一個小時就起身告辭了。他走時,我問他是否回吉默頓去。
“不,到呼嘯山莊去,”他答道,“我上午去過那兒,原以為你還在那兒,能告訴我凱瑟琳的情況呢!那兒隻有幾個人在玩牌,我也加入了。辛德雷發現我有了錢,就邀我再去玩。我將設法留在那兒,以便和凱瑟琳互相走動。辛德雷很貪婪,我讓他贏個夠。”
恩肖先生請他!他拜訪恩肖先生!在他走後,我苦苦地思索著這句話。他變得有點像偽君子了,喬裝改扮了到鄉間來害人嗎?我冥想著——在我的心底有一種預感,他若是一直留在外鄉,那還好些。
大約在夜半,我才打盹沒多會兒,就被林頓夫人弄醒了,她溜到我臥房裏,搬把椅子在我床邊,拉我的頭發把我喚醒。
“我睡不著,埃倫,”她說,算是道歉。“我要有個活著的人分享我的幸福!埃德加在鬧別扭,因為我為一件並不使他發生興趣的事而高興。他死不開口,除了說了些暴躁的傻話。”
“而且他肯定說我又殘忍又自私,因為在他這麼不舒服而且困倦的時候,我還想跟他說話。他有一點別扭就總是想法生病,我說了幾句稱讚希克厲的話,他,不是因為頭痛,就是因為在嫉妒心重,開始哭起來,所以我就起身離開他了。”
“稱讚希克厲有什麼用呢?”我回答。“他們做孩子的時候就彼此有反感,要是希克厲聽你稱讚他,也會一樣地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讓林頓先生再聽到關於他的話吧,除非你願意他們公開吵鬧起來。”
“那他不是表現了很大的弱點嗎?”她追問著。“我是不嫉妒的——我對於伊莎貝拉的漂亮的黃頭發,她的白皙的皮膚,她那端莊的風度,還有全家對她所表示的喜愛,可從來不覺得苦惱呀。甚至你,內莉,假使我們有時候爭執,你立刻向著伊莎貝拉,我就像個沒主見的媽媽似的讓步了——我叫她寶貝,把她哄得心平氣和。”
“她哥哥看見我們和睦就高興,這也使我高興。可是他們非常相像:他們是慣壞了的孩子,幻想這世界就是為了他們的方便才存在的。雖然我依著他們倆,可我又想狠狠的懲罰他們一下也許會把他們變好哩!”
“你錯了,林頓夫人,”我說。“他們遷就你哩——我知道他們要是不遷就你就會怎麼樣!隻要他們努力不違背你的心意,你就得稍微忍讓一下他們一時的小脾氣。——但是,到末了,你們總會為了對於雙方都有同等重要的什麼事情鬧開的,那時候你所認為軟弱的人也能和你一樣地固執哩!”
“然後我們就要爭到死,是嗎,內莉?”她笑著回嘴。“不!我告訴你,我對於林頓的愛情有著這樣的信心:我相信我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想到報複的。”
我勸她為了他的愛情那就更要尊重他些。
“我是尊重啊,”她回答。“可是他用不著為了一點瑣碎小事就借題哭起來。那是孩子氣。而且,不應該哭得那樣傷心,就因為我說希克厲如今可值得尊重了,鄉裏第一名紳士也會以跟他結交為榮,他原應該替我說這話,而且由於同意還感到愉快哩,他必須習慣他,甚至喜歡他,想想希克厲多有理由反對他吧,我敢說希克厲的態度好極啦!”
“你對於他去呼嘯山莊有什麼想法?”我問她。“顯然他在各方麵都改好了——簡直成了基督徒,向他四周的敵人都伸出了友好的右手!”
“他解釋了,”她回答。“我也跟你一樣奇怪。他說他去拜訪是想從你那裏得到關於我的消息,他以為你還住在那裏。約瑟夫就告訴了辛德雷,他出來了,問他一直做些什麼,怎麼生活的,最後要他走進去了。”
“本來有幾個人坐在那兒玩牌,希克厲也加入了。我哥哥輸了一些錢給他,發現他有不少錢,就請他今晚再去,他也答應了。辛德雷是荒唐得不會謹慎地選擇他的朋友,他沒有動腦筋想想對於一個他踐踏過的人應該不予信任的道理。”
“但是希克厲肯定說他所以跟從前迫害他的人重新聯係,主要因為要找一個離田莊不遠的住處,可以常來常往,而且對我們曾在一起住過的房子也有一種眷戀。還有一個希望,希望我會有更多的機會到那兒去看他,如果他住在吉默吞,機會就少啦!他打算慷慨解囊以便住在山莊,毫無疑問我哥哥因為貪財而接受他,辛德雷總是貪婪的,雖然他一手抓過來,另一手又丟出去。”
“那倒是年輕人的好住處!”我說。“你不怕有什麼後果嗎,林頓夫人?”“對於我的朋友,我不擔心,”她回答,“他那堅強的頭腦會使他躲開危險的。對於辛德雷倒有些擔心。可是他在道德方麵,總不能比現在更壞吧!至於傷害身體,我是要從中阻擋的。
今晚的事情使我跟上帝和人類又和解了!我曾經憤怒地反抗神。啊,我曾經忍受過非常非常的悲哀啊,內莉!如果那個人知道我曾是那麼苦,他就該對他那因無聊的憤怒而不知去向的往事引以為羞哩!我一個人受苦,對他還好些,如果我表達出我時常感到的悲痛,他也會像我一樣地熱望著解脫這悲痛的。
不管怎麼樣,事情過去啦,我對他的愚蠢也不要報複,今後我什麼都能忍受啦!即便世上最下賤的東西打我的嘴巴,我不但要轉過另一邊給他打,還要請他原諒我惹他動手。而且,作為一個保證,我馬上就要跟埃德加講和啦!晚安!我是一個天使!”
她就懷著這樣自我陶醉的信心走了,第二天她顯然已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決心。林頓先生不僅不再抱怨,而且居然不反對她帶著伊莎貝拉下午一起去呼嘯山莊。她用這麼大量的甜言蜜語來報答他,使全家有好幾天像天堂一樣,不論主仆都從這無窮的陽光中獲益不淺。
希克厲——以後我要說希克厲先生了——起初還倒是謹慎地使用著拜訪畫眉田莊的自由權利,他仿佛在掂量田莊主人將怎樣看待他的光臨。凱瑟琳也認為在接待他時把她高興的表情稍稍節製一下得當些,他漸漸地得到了他被接待的權利。他還保留不少在他童年時就很顯著的緘默,這種緘默剛好能壓抑情感的一切令人吃驚的表現。我主人的不安暫時平息了,以後的情況又使他的不安暫時轉到另一個方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