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說:“值得注意的是,聽覺和一般聽懂語言的能力比會說語言的能力要先走一步,所以人們往往很快就學會聽懂,可是並不能把所懂得的都說出來。”

H先生就說:“我每天都發現這話是千真萬確的。凡是我聽到和談到的,我都懂得很清楚,我甚至能感覺到在德文中某句話的表達方式不正確。隻是張口說話時就堵住了,不能正確地把想說的說出來。但在宮廷裏隨便交談,在舞會上閑聊以及和婦女們說笑話之類的場合,我還很行。但是每逢想用德文就某個較大的題目發表一點意見,說出一點獨特的顯出才智的話來,我就不行了,說不下去了。”

歌德說:“你不必灰心,因為要表達那類不尋常的意思,即使用本國語言也很難。”

歌德接著問H先生讀過哪些德國文學作品,他回答說:“我讀過《哀格蒙特》,很喜愛這部書,已經反複讀過三遍了。《托誇多·塔索》也很使我感到樂趣。現在在讀《浮土德》,但是覺得有點難。”

聽到這句話,歌德笑起來了。他說:“當然,我想我還不曾勸過你讀《浮士德》呀。那是一部怪書,超越了一切尋常的情感。不過你既然沒有問過我就自動去讀它,你也許會看出你怎樣能走過這一關。浮士德是個怪人,隻有極少數人才會對他的內心生活感到同情共鳴。靡非斯托大的性格也很難理解,由於他的暗諷態度,也由於他是廣闊人生經驗的生動的結果。不過你且注意看這裏有什麼光能照亮你。至於《塔索》,卻遠為接近一般人情,它在形式上很鮮明,也較易於了解。”

H先生說:“可是在德國,人們認為《塔索》很難,我告訴人家我在讀《塔索》,他們總是表示驚訝。”

歌德說:“要讀《塔索》,主要的一條就是讀者已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和上等社會有過交往的青年。這樣一個家庭出身好,常和上層社會中有教養的人來往的人,就會養成一種才智和良好的風度儀表,那他就不會感到讀《塔索》難了。”

話題轉到《哀格蒙特》時,歌德說:“我寫這部作品是在1775年,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力求忠於史實,想盡量真實。十年之後,我在羅馬從報紙上看到,這部作品中所寫的關於荷蘭革命的一些情景已絲毫不差地再度出現了。我由此看出世界並沒有變,而我在《哀格蒙特》裏的描繪是有一些生命的。”

經過這些談話,看戲的時間已經到了,我們就站起來,歌德也很和善地送我們出門。反對牽強附會

1826年1月18日

話題轉到一般女詩人。萊貝因大夫提到,在他看來,婦女們的詩才往往作為一種精神方麵的性欲而出現。歌德把眼睛盯住我,笑著說:“聽他說的,‘精神方麵的性欲’!大夫怎樣解釋這個道理?”大夫就說:“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確地表達了我的意思,但是大致是這樣。一般說來,這些人在愛情上不如意,於是想在精神方麵找到彌補。如果她們及時地結了婚,生了兒女,她們就絕不會想到要做詩。”

歌德說:“我不想追究你這話在詩歌界有多大的正確性,但是就婦女在其他方麵的才能來說,我倒是經常發現婦女一結婚,才能就完蛋了。我碰見過一些姑娘很會素描,但是一旦成了賢妻良母,要照管孩子,就不再拈起畫筆了。”

他興致勃勃地接著說:“不過我們的女詩人們盡可以一直寫下去,她們愛寫多少詩就寫多少詩,不過隻希望我們男人們不要寫得像女人寫的一模一樣!這卻是我不喜歡的。人們隻消看一看我們的一些期刊和小冊子,就可以看出一切都很軟弱,而且日益軟弱……”

我提起光看這些“母題”就和讀詩本身一樣使我感到很生動,不再要求細節描繪了。

歌德說:“你這話完全正確,情況正是這樣的。你由此可以看出母題多麼重要,這一點是人們所不理解的,是德國婦女們所夢想不到的。她們說‘這首詩很美’時,指的隻是情感、文詞和詩的格律。沒有人夢想到一篇詩的真正力量和作用全在情境,全在母題上,而人們卻不考慮這一點。成千上萬的詩篇就是根據這種看法製造出來的,其中毫無母題,隻靠情感和鏗鏘的詩句反映出一種存在。一般說來,半瓶醋的票友們,特別是婦女們,對詩的概念認識是非常薄弱的。他們往往設想隻要學會了做詩的技巧,就算盡了做詩之能事,而自己也就功成業就了,但是他們錯了。”

雷姆老師進來了,萊貝因告別了,雷姆老師就和我們坐在一起。話題又回到上述塞爾維亞愛情詩的一些母題。雷姆知道了我們在談什麼,就說按照上文歌德所列的母題不僅可以做出詩來,而且一些德國詩人實際上已用過同樣的母題,盡管他們並不知道在塞爾維亞已經有人用過。他還舉了他自己寫的幾首詩為例,我也想起在閱讀歌德作品過程中曾遇見過一些用這類母題的詩。

歌德說:“世界總是永遠一樣的,一些情境往往會受到多數人的重視,這個民族和那個民族一樣過生活,談戀愛,動感情,那麼,某個詩人做詩為什麼不能和另一個詩人一樣呢?生活的情境可以相同,為什麼詩的情境就不可以相同呢?”

雷姆說:“正是這種生活和情感的類似才使我們能懂得其他民族的詩歌。如果不是這樣,我們讀起外國詩歌來,就會不知所雲了。”

我接著說:“所以我總是覺得一些學問淵博的人太奇怪了,他們好像總是在設想,做詩不是從生活到詩,而是從書本到詩。他們老是說,詩人的這首詩的來曆在這裏,那首詩的來曆在那裏。舉例來說,如果他們發現莎士比亞的某些詩句在古人的作品中也曾出現過,就會說莎士比亞抄襲古人!莎士比亞作品裏有過這樣一個情境:人們看到一位美麗的姑娘,都慶賀稱她為女兒的雙親和將要把她迎回家去當新娘的年輕男子。這種情境在荷馬史詩裏也見過,於是莎士比亞就必定是抄襲荷馬了!多麼奇怪的事!好像人們必須走那麼遠的路去找這類尋常事,而不是每天都親眼看到、親身感覺到而且親口說到這類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