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的女友挨個兒想了一遍,發現她們身上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覺得沒有一個能配得上維特的。

這麼考慮來考慮去,她才深深感覺到自己衷心地暗中希望著一件事,雖然她不肯向自己明白承認,這就是把維特留給她自己。與此同時,她又對自己講,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被允許的。此刻,她純潔、美麗、素來總是那麼輕鬆、那麼無憂無慮的心,也變得憂傷而沉重起來,失去了對於未來幸福的希望。她的胸部感到壓抑,眼睛也讓烏雲給蒙住了。

她就這麼一直坐到6點半。突然,她聽見維特上樓來了。她一下子便聽出這是他的腳步和他打聽她的聲音。她的心怦怦狂跳起來,可以說,她在他到來時像這個樣子還是第一次。她很想讓人對他講自己不在。當他跨進房門時,她心慌意亂地衝他叫了一聲:“你食言了!”

“我可沒許下過任何諾言。”維特回答。

“就算這樣,你也該滿足我的請求呀,”她反駁說,“我求過你讓我們兩人都安靜安靜的。”

她不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麼,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糊裏糊塗地就派人去請她的幾個女友來,以免自己單獨和維特待在一起。他呢,放下帶來的幾本書,又問起另外幾本書。這時,夏綠蒂心裏一會兒盼著她的女友快來,一會兒又希望她們可千萬別來。使女進房回話,說有兩位不能來,請她原諒。

她想叫使女在隔壁房裏做針線活,但一轉念又改變了主意,維特在房中踱著方步,她便坐到鋼琴前,彈奏法國舞曲,但怎麼也彈不流暢。維特已在他坐慣了的老式沙發上坐下。她定了定神,也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對麵。

“你沒有什麼書好念念的嗎?”她問。

他說:“沒有。”

“那邊,在我的抽屜裏,放著你譯的幾首莪相的詩,”她又說,“我還沒有念它們,一直希望聽你自己來念,誰知又老找不到機會。”

維特微微一笑,走過去取那幾首詩。可當他把它們拿在手中時,身上便不覺地打了個寒顫,低頭看著稿紙,眼裏已噙滿淚花。他坐下來念道:

朦朧夜空中的孤星啊/你在這荒原上尋覓什麼呢/那狂暴的風已經安靜/從遠方傳來細流的絮語/喧鬧的驚濤拍擊著岩岸/夜蛾兒成群地飛過曠野/嗡嗡嚶嚶的/你在這荒原上尋覓什麼喲/美麗的星/別了,安靜的星/望你永照人間/你這莪相心靈中的光華/

……嬌豔的彌諾娜低著頭走出來/淚眼汪汪/從山崗那邊不斷刮來的風/飛揚著她濃密的頭發/她放開了甜美的歌喉,勇士們的心裏更加憂傷/要知道他們已—次次望過薩格爾的墳頭/一次次張望過白衣幽暗的閨房/可爾瑪形影孤單,柔聲地在山岡上唱著歌/薩格爾答應來卻沒來,四周已是夜色迷茫……

聽啊,這就是可爾瑪獨坐在山岡上唱的歌:

月兒啊,從雲端裏走出來吧/星星啊,在夜空中閃耀吧/請照亮我的道路,領我去我的愛人打獵後休息的地方/他身旁擺著鬆了弦的弓弩/他周圍躺著喘籲籲的狗群/可我隻得獨坐雜樹叢生的河畔/激流和風暴喧嘯不已/我卻聽不見愛人一絲兒聲音……

我的薩格爾為何遲遲不歸/莫非他已把自己的諾言忘記/……唉,你答應天一黑就來到這裏/我的薩格爾啊,你可是迷失了歸途/我願和您一起逃走,離開高傲的父親和兄弟/盡管我們兩家家族世代為仇/薩格爾啊,我倆卻不是仇敵……

啊,他們死了/他們的劍上猶有斑斑血跡/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你為何殺死了我的薩格爾/我的薩格爾啊,你為何殺死了我的兄弟?/你們兩個都是我的親人喲/在丘崗旁安息著的萬千戰死者中,數你最英俊/可是他在戰鬥中卻可怕無敵/回答我,親愛的人,你們可聽見我的呼喚/唉,他們將永遠沉默無言,胸膛已冰涼如泥……

這就是你的歌啊,彌諾娜/托爾曼的紅顏的閨女/我們的淚為可爾瑪而流/我們的心為她憂戚……

這時巨浪擊破了小船/阿瑪爾奮身縱入大海/不知是為救他的島拉/還是自尋短見/一霎時狂風大作,白浪滔天/阿瑪爾沉入海底,一去不返……

兩行熱淚從夏綠蒂的眼中流了出來,她心裏感覺輕鬆了一些,維特卻再也念不下去了。他丟下詩稿,抓住夏綠蒂的手,失聲痛哭。

夏綠蒂的頭靠在他另一隻手上,用於絹捂住了眼睛。他倆的情緒激動得真叫可怕。從那些高貴的人的遭遇中,他們都體會出了自身的不幸。這相同的感情和流在一處的淚水,使他倆靠得更緊了。

維特灼熱的嘴唇和眼睛,全靠在了夏綠蒂的手臂上。她猛然驚醒,心裏想要站起來離開。可是,悲痛和憐憫卻使她動彈不得,她的手腳如同鉛塊一般沉重。她喘息著,哽咽著,請求他繼續念下去。她這時的聲音之動人,真是隻有天使可比!維特渾身哆嗦,心都要碎了。他拾起詩稿,斷斷續續地念道:

春風啊,你為何將我喚醒/你輕輕撫摩著我的身體回答/“我要滋潤你,以天上的甘霖!”/可我的衰時近了/風暴即將襲來/吹打得我枝葉飄零/明天,有位旅人將要到來/他見過我美好的青春/他的目光將在曠野裏四處尋覓,卻不見我的蹤影……

這幾句詩的魔力,一下子攫住了不幸青年的心。他完全絕望了,一頭撲在夏綠蒂腳下,抓住她的雙手,把它們先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夏綠蒂呢,心裏也一下子閃過維特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的預感,神誌頓時昏亂起來,抓住他的雙手,把它們撩在自己的胸上,激動而傷感地彎下身子,兩人灼熱的臉頰依偎在一起了。世界對於他們來說已不複存在。

他用胳膊摟住她的身子,把她緊緊抱在懷中,同時狂吻起她顫抖的、囁嚅的嘴唇來。

“維特!”她聲音窒息地喊道,極力想把頭扭開。

“維特!”她用軟弱無力的手去推開他和她緊貼在一起的胸口。

“維持!”她再次喊道,聲音克製而莊重。

維持不再反抗,從懷裏放開了她,瘋了似的跪倒在她腳下。她站起來,對他既惱又愛,身子不住地哆嗦,心裏更加驚慌迷亂,隻說:“這是最後一次,維特!你再別想見到我了!”說完,向這個可憐的人投了深情的一瞥,便逃進隔壁房中,把門鎖上了。

維持向她伸出手去,但卻沒能抓著她。隨後他仰臥在地上,頭枕著沙發,一動不動地待了半個多小時,直到一些響聲使他如夢初醒……

使女來擺晚飯了。

他在房中來回踱著,等發現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了,才走到通向隔壁的房門前,輕聲喚道:“夏綠蒂!夏綠蒂!隻再說一句話!一句告別的話!”

夏綠蒂不做聲。他等待著,請求著,再等待著,最後才扭轉身,同時喊出:“別了,夏綠蒂!永別了!”最後的解脫

他來到城門口。守門人已經和他很熟了,一句話也沒問便放他出了城。野地裏雨雪交加,直到夜裏11點,他才回家敲門。

年輕的傭人發現,主人進屋時頭上的帽子不見了。他一聲沒敢吭,隻侍候維特脫下已經濕透的衣服。事後,在深穀的懸崖上,人家撿到了他的帽子。叫人難以想像的是,他怎能在漆黑的雨夜登上高崖,竟沒有失足摔下去。

他上了床,睡了很久很久。翌日清晨,傭人應他的呼喚送咖啡進去時,發現他正在寫信。他在致夏綠蒂的信上又添了下麵的一段。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我睜開這雙眼睛。唉!它們就要再也見不到太陽,永遠被一個暗淡無光、霧霜迷蒙的長晝給遮擋住了!痛悼吧,大自然!你的兒子,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他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夏綠蒂啊,當一個人不得不對自己說“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早晨”時,他的心中便會有一種無可比擬的感覺,這種感覺最接近於一場即將結束的朦朧的夢。

最後一個!夏綠蒂啊,我真完全不理解這個什麼“最後一個”!難道此刻,我不是還身強力壯地站在這兒嗎?可是明天我就要倒臥塵埃,了無生氣了啊。

死!死意味著什麼?你瞧,當我們談到死時,我們就像在做夢。我曾親眼目睹過一些人怎樣死去,然而人類生來就有很大的局限,他們對自己生命的開始與結束,從來都是不能理解的。眼下還存在我的,你的!你的,啊,親愛的!可再過片刻……分開,離別……說不定就是永別了啊!不,夏綠蒂,不……我怎麼能逝去呢?你怎麼能逝去呢?我們不是還存在著嗎?逝去……這又意味著什麼呢?還不隻是一個詞兒!一個沒有意義的聲音罷了!我才沒心思管它哩……死,夏綠蒂,就是被埋在冰冷的黃土裏,那麼狹窄,那麼黑暗!

我曾有一個女友,在我無以自立的少年時代,她曾是我的一切。後來她死了,我跟隨她的遺體去到她的墓旁,親眼看見人家把她的棺木放下坑去,抽出棺下的繩子,然後便開始填土。土塊落在那可怕的匣子上,咯咯直響,響聲越來越沉悶,到最後墓坑整個都給填了起來!那時我忍不住一下子撲到墓前……心痛欲裂,號啕悲慟,震驚恐懼到了極點。盡管如此,卻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會出什麼事……死亡!墳墓!這些詞兒我當時真的是不理解啊!

啊,原諒我!原諒我!昨天的事!那會兒我真要死了才好哩。我的天使喲!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在我內心深處確鑿無疑地湧現了這個令我熱血沸騰的幸福感覺:她愛我!她愛我!此刻,我的嘴唇上還燃燒著從你的嘴唇傳過來的聖潔的烈火,使我心中不斷生出新的溫暖和喜悅。原諒我吧!原諒我!

唉,我早就知道你是愛我的,從一開始你對我的幾次熱情顧盼中,在我倆第一次握手時,我便知道你是愛我的。可後來,當我離開了你,當我在你身邊看見阿爾貝特時,我又產生了懷疑,因而感到焦灼和痛苦。

你還記得你給我的那些花嗎?在那次令人心煩的聚會中,你不能和我交談,不能和我握手,便送了這些花給我,我在它們麵前跪了半夜,它們使我確信了你對我的愛啊。可是,唉,這些印象不久便淡漠了,正如一個受領了包含在聖餐中的恩賜而內心無比幸福的基督徒,他那蒙受上帝恩賜的幸福感也會漸漸從心中消失一般。

一切都瞬間即逝啊,惟有昨天我從你嘴唇上吸飲的生命之火,眼下我感覺到它們在我體內燃燒,而且盡管時光流逝,它卻永遠不會熄滅。她愛我!這條胳膊曾經摟抱過她,這嘴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顫抖過,這口曾在她的口邊低語過。她是我的!你是我的!對,夏綠蒂,你永遠永遠是我的!

阿爾貝特是你的丈夫,那又怎麼樣呢?哼,丈夫!難道我愛你,想把你從他的懷抱中奪到我的懷抱中來,對於這個世界就是罪孽麼?罪孽!好,為此我情願受罰,但我已經嚐到了這個罪孽的全部甘美滋味,已經把生命的瓊漿和力量吸進了我的心裏。從這一刻起你便是我的了!我的了,啊,夏綠蒂!我要先去啦,去見我的天父,你的天父!我將向他訴說我的不幸,他定會安慰我,直至你到來。那時,我將奔向你、擁抱你,將當著無所不在的上帝的麵,永遠永遠地和你擁抱在一起。

我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在說胡話!在即將進入墳墓之時,我的心中更加豁亮了。我們會再見的!我將會見到你的母親!我會見著她的,找到她,啊,在她麵前傾吐我的衷腸!因為你的母親,她和你本是一個人呀!

將近11時,維特問他的傭人,阿爾貝特是否已經回來了。傭人回答是的,他已看見阿爾貝特騎著馬跑過去。隨後,維持遞給他一張沒有用信封裝的便條,內容是:

“我打算外出旅行,把你的手槍借我一用好嗎?謹祝萬事如意!”

可愛的夏綠蒂昨晚上遲遲未能入眠,她所害怕的事情終於證實了,以她不曾預料、不曾擔心過的方式證實了。她那一向流得平穩輕快的血液,這時激蕩沸騰開來,千百種情感交集著,把她的芳心給攬得亂槽糟的。這是維特在擁抱她時傳到她胸中的情義的餘焰呢,還是她為維特的放肆失禮而生氣的怒火呢?還是她把自己眼前的處境和過去無憂無慮、天真無邪、充滿自信的日子相比較,因此心中深感不快呢?叫她怎麼去見自己的丈夫呢?叫她怎樣向他說清楚那一幕啊?

她本來完全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可是到底沒有勇氣。他倆久久地相對無言,難道她應該首先打破沉默,向自己的丈夫交待那一意外的事件,在這不是時候的時候嗎?她擔心僅僅一提起維特來過的消息,就會給丈夫造成不快,更何況那意想不到的災難!她能希望她丈夫會完全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在態度中一點不帶成見嗎?她能希望丈夫願意明辨她的心跡嗎?要知道,在他麵前,她從來都像水晶般純潔透明,從來未曾隱諱——也不可能隱諱自己的任何感情。這樣做,她有顧慮,那樣做,她也有顧慮,處境十分尷尬。與此同時,她的思想還一再回到對於她說來已經失去了的維特身上,她丟不開他,又不得不丟開他,而維特沒有了她,便沒有了一切。

她當時還不完全清楚,那在她和阿爾貝特之間出現的隔膜,對她來說是個多麼沉重的負擔。兩個本來都如此理智、如此善良的人,開始由於某些暗中存在的分歧而相對無言了,各人都在心頭想著自己的是和對方的非,情況被越弄越複雜,趨弄越糟糕,以致到頭來變成了一個壓根再也解不開的死結。若他倆能早一些講清楚,他倆之間互愛互諒的關係能早一些恢複,心胸得以開闊起來,那麼,在此千鈞一發的關頭,我們的朋友也許還有救。

此外,還有一點特別值得提提。我們從他的信中知道,維特是從來也不諱言自己渴望離開這個世界的。對於這個問題,阿爾貝特常常和他爭論,並在夏綠蒂夫婦之間也不時談起。阿爾貝特對自殺的行為一貫深惡痛絕,不止一次甚至一反常態地激烈表示,他很有理由懷疑維特的這個打算是認真的,甚至還以此開過他幾回玩笑,也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過夏綠蒂。這使夏綠蒂在想到那種可能會出現的悲劇時更加憂慮不安,但又叫她難於啟齒,向丈夫訴說眼下正折磨著她的苦惱。

阿爾貝特回到家,夏綠蒂急忙迎上去,神色頗有些窘迫,他呢,事情沒有辦好,碰上鄰近的那個官員是個不通情理的小氣鬼,心頭也不痛快,加之道路又很難走,使他沒有好氣。

他問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夏綠蒂慌慌張張地回答:“維特昨晚上來啦!”他問有無信件,夏綠蒂說有一封信和一個包裹已經放在他房中了。他走回自己的房間,又剩下夏綠蒂一個人了。她所愛的和尊敬的丈夫的歸來,在她心中又喚起了一種新的情緒。回想到他的高尚、他的溫柔和他的善良,夏綠蒂的心便平靜多了。她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使她身不由己地要跟著他走進去,於是便拿起針線,像往常一樣跨進了他的房間。她發現阿爾貝特正在忙著打開包裹和讀信,信的內容看來頗不令人愉快。她問了丈夫幾句話,他回答卻很簡單,隨即就坐在書桌前寫起回信來。

夫婦倆這麼在一起待了一個鍾頭,夏綠蒂的心中越來越陰鬱。她這會兒才感到,丈夫的情緒就算再好,自己也很難把壓在心中的事向他剖白。夏綠蒂墮入了深沉的悲哀之中。與此同時,她卻力圖將自己的悲哀隱藏起來,把眼淚吞回到肚子裏去,這更令她加倍難受。

維特的傭人一來,她簡直狼狽到了極點。傭人把維特的便條交給阿爾貝特,他讀了便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來對夏綠蒂道:

“把手槍給他。”隨即對維特的仆人說,“我祝他旅途愉快。”

這話在夏綠蒂的耳裏猶如一聲響雷。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一步一步挨到牆邊,哆哆嗦嗦地取下槍,擦去槍上的灰塵,遲疑了半晌沒有交出去。要不是阿爾貝特用詢問的目光逼著她,她必定還會拖很久很久。她把那不祥之物遞給仆人後,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傭人出門去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計,返回房中,心裏卻七上八下,說不出有多麼憂慮。她預感到會有某種可怕的事情發生。因此,一會兒,她決心去跪在丈夫腳下,向他承認這一切,承認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承認她的過錯以及她的預感;一會兒,她又覺得這樣做不會有好結果,她能說服丈夫去維特那兒的希望微乎其微。這時,晚飯已經擺好了;她的一個好朋友來問點什麼事情,原打算馬上走的,結果卻留了下來,使席間的氣氛變得輕鬆了一些。夏綠蒂控製住自己,大夥兒談談講講,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

傭人拿著槍走進維特的房間,一聽說槍是夏綠蒂親手交給他的,維特便懷著狂喜的心情一把奪了過去。他吩咐給他送來麵包和酒,就讓他的傭人去吃飯了,自己卻坐下寫起信來:

它曾經過你的手,你還擦去了上麵的灰塵,我把它吻了一遍又一遍,因為你曾接觸過它:夏綠蒂啊,我的天使,是你成全我實現自己願望的決心!是你,夏綠蒂,是你把槍交給了我。我曾經渴望從你手中接受死亡,如今我的心願得以滿足了!噢,我盤問過我那小夥子,當你遞槍給他時,你的手在顫抖,你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講!

唉!唉!連一句“再見”也沒有!難道為了那把我和你永遠聯結起來的一瞬,你就把我從心中放逐出去了嗎?夏綠蒂啊,哪怕再過一千年,也不能消除這印象啊!我感覺到,你是不可能恨一個如此熱戀你的人的。

飯後,維特叫傭人把行李全部捆好,自己撕毀了許多信函,隨後出去清理了幾樁債務。事畢回到家後,不多會兒又冒雨跑出門去,走進已故的伯爵的花園裏,在這廢園中轉來轉去,一直流連到了夜幕降臨,才回家來寫信:

威廉,我已最後一次去看了田野,看了森林,還有天空。你也多珍重吧!親愛的母親,請原諒我!威廉,為我安慰安慰她啊!願上帝保佑你們!我的事情已經全都料理好。別了!我們會再見的,到那時將比現在歡樂。

我對不起你,阿爾貝特,請原諒我吧。我破壞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倆之間的猜忌。別了!我自願結束這一切。啊,但願我的死能帶給你們幸福!阿爾貝特,阿爾貝特,使我們的天使幸福吧!你要是做到了,上帝就會保佑你啊!

晚上,他又在自己的文書中翻了很久,撕碎和燒毀了其中的許多信件。然後,他在幾個寫著威廉地址的包裹上打好漆封。包內是些記載著他的零星雜感的短文,我過去也曾見過幾篇。10點鍾,他叫傭人給壁爐添了柴,送束一瓶酒,隨即便打發小夥子去睡覺了。傭人和房東的臥室都在離得很遠的後院,小夥子一回去便和衣上床睡了,以便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伺候主人,他的主人講過,明天6點以前郵車就要到門口來。

夜裏11點以後,周圍萬籟無聲,我的心裏也同樣寧靜。我感謝你,上帝,感謝你在我生命的最後的時刻賜給我如此多的溫暖和力量。

我走到窗前,仰望夜空。我親愛的人啊,透過洶湧的、急速掠過頭頂的烏雲,我仍看見在茫茫的空際有一顆顆明星!不,你們不會隕落的!永恒的主宰在他心中托負著你們,托負著我。我看見了群星中最美麗的北鬥星。每當我晚上離開你,每當我跨出你家大門,它總是掛在我的頭上。望著它,我常常如醉如癡啊!我常常向它舉起雙手,把它看成是我眼前幸福的神聖象征和吉兆!

還有那……啊,夏綠蒂,什麼東西不會叫我想起你呢?在我周圍無處沒有你,不是嗎,我不是像個小孩子似的,把你神聖的手指碰過的一切小玩藝兒,都貪得無厭地強占為已有嗎?

這張可愛的剪影畫,我把它遺贈給你吧,夏綠蒂!請你珍惜它吧,我在它上麵何止吻過千次!每逢出門或回家來,我都要向它揮手告別或者致意。

我給你父親留了一張字條,請他保護我的遺體。在公墓後麵朝向田野的一角,長著兩株菩提樹,我希望能安息在那裏。你父親能夠,也必定會為他的朋友幫這個忙的,希望你也替我求他一下。我不想勉強虔誠的基督徒把自己的軀體擺在一個可憐的不幸者旁邊(按基督教教規,自殺乃是叛教行為,自殺者不能葬入公墓)。唉,我希望你們把我葬在路旁,或者幽寂的山穀中,好讓過往的祭師和輔祭能在我的墓碑前祝福,好心人能灑下幾滴淚水……

時候到了,夏綠蒂!我捏住這冰冷的、可怕的槍柄,心中毫無畏懼,恰似端起一個酒杯,從這杯中,我將把死亡的酒來痛飲!是你把它遞給了我,我還有什麼可猶豫的。一切一切,我生活中的一切希望和夢想,都由此得到了滿足!此刻,我可以冷靜地、無動於衷地去敲死亡的鐵門了。

夏綠蒂啊,隻要能為你死,為你獻身,我就是幸福的!我願意勇敢地死,高高興興地死,隻要我的死能給你的生活重新帶來寧靜和快樂。可是,唉,人世間隻有很少高尚的人肯為自己的親眷拋灑熱血,以自己的死在他們的朋友中鼓動起新的、信心百倍的生之勇氣。

我希望就穿著身上這些衣服下葬,因為你曾經接觸過它們,使它們變得神聖了。就這一點,我也在信上請求了你父親。我的靈魂將飄浮在靈柩上。

別讓人翻我的衣袋,這個淡紅色的蝴蝶結兒,是我第一次在你弟妹中間見到你時,你戴在胸前的……啊,為我多多地吻孩子們,給他們講講他們不幸的朋友的故事。可愛的孩子們啊!他們眼下好像還圍在我身邊哩!唉,我是多麼的依戀你呀!自從與你一見,我就再也離不開你了!

這個蝴蝶結,我希望把它和我葬在一起,還是在我過生日那天,你把它送給我的喲!我真是如饑似渴地接受了你的一切!沒想到,唉,我的結局竟是這樣……鎮靜一點吧!我求你,鎮靜點吧……

子彈已經裝好了……鍾正敲12點!就這樣吧!……夏綠蒂!別了啊,別了!

有位鄰居看見火光閃了一下,接著聽見一聲搶響,但是隨後一切複歸於寂靜,便沒有再留意。

第二天早上6點,傭人端著燈走進房來,發現維特躺在地上,身旁是手槍和滿地的血。他喚他,扶他坐起來,維特一聲不答,但是還在喘氣。仆人跑去請大夫,通知阿爾貝特。夏綠蒂聽見門鈴響,渾身頓時戰栗起來。她叫醒丈夫,兩人一同起來,維特的年輕仆人哭喊著,結巴著,報告了凶信。夏綠蒂一聽便昏倒在阿爾貝特跟前。

等大夫趕到出事地點,發現躺在地上的維特已經沒救了,脈搏倒還在跳,可四肢已經僵硬了。維特對準右眼上方的額頭開了一槍,腦漿都迸出來了。大夫割開他胳膊上的一條動脈,血流出來了,可他仍在喘息。

從靠椅扶手上的血跡斷定,他是坐在書桌前完成此舉的,隨後卻掉到地上,痛得圍著椅子打滾。最後,他仰臥著,麵對窗戶,再也沒有動彈的力氣。此刻,他穿的仍是那套他心愛的服裝:長統皮靴,青色燕尾服,再配上黃色的背心。

房東一家和左鄰右舍,以及全城居民都驚動了。阿爾貝特走進房來,維特已被眾人放到床上,額頭紮著繃帶,臉色已成死灰,四肢一動不動,隻有肺部還在可怕地喘哮著,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大夥兒都盼著他快點斷氣。

昨夜要的酒他隻喝了一杯,書桌上攤開著一本德國作家萊辛的《艾米莉亞·迦洛蒂》。

關於阿爾貝特的震驚和夏綠蒂的悲慟,就不用我多講了。

老法官聞訊匆匆趕來,淚流滿麵地親吻著垂死的維特。他的幾個大一點的兒子也接踵而至,一齊跪倒在床前,放聲大哭,吻了吻他的手,又吻了吻他的嘴。尤其是平日最得維特喜歡的老大,更是一直吻著他,直至他斷氣,人家才把這孩子強行拖開。維特斷氣時間是正午12點,由於法官親臨現場並做過布置,才防止了市民的騷亂。當晚不到11點,他便吩咐大夥兒把維特葬在他自行選定的墓地裏。

老人領著兒子們走在維持的遺體後麵,阿爾貝特沒能來,夏綠蒂的生命仍在危險中。

幾個工匠抬著維特,沒有任何教士出現。初次會見

1823年6月10日

我來這裏已有幾天了,今天第一次訪問歌德,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刻,我把這一天看作是我生平最幸福的一天。

昨天我去拜訪,他約我今天12點來見他。我按時去訪問,他的仆人正在等著引我會見他。

房子內部給我的印象很愉快,不怎麼豪華,一切都很高雅和簡樸。陳列在台階上那些複製的古代雕像,顯出歌德對造型藝術和古希臘的熱愛。我看見底樓一些內室裏婦女們來來往往地忙碌著。有一個漂亮的小男孩,是歌德的兒媳婦奧提麗的孩子,他不怕生,跑到我身邊來,蹬著大眼睛瞧我的麵孔。

我向四周瞟了一眼。仆人打開一間房子的門,我就跨過了上麵嵌著“Salve”字樣的門檻,這是我會受到歡迎的預兆。仆人引我穿過這間房,又打開另一間較寬敞的房子,叫我在這裏等一會兒,他要進去報告主人我已到了。這間房子很涼爽,地板上鋪著地毯,陳設著一張深紅色的長沙發和幾張深紅色的椅子,顯得很爽朗。房裏的一邊擺著一架鋼琴,壁上掛著各種各樣的繪畫和素描。通過對麵敞開著的門,可以看見裏麵還有一間房子,壁上也掛著一些畫。仆人就是穿過這間房子進去報告我已來到的。

不多一會兒歌德就出來了,穿著藍上衣,還穿著正式的鞋。多麼崇高的形象啊!我突然感到一驚,不過他說話很和藹,馬上消除了我的局促不安。我和他一起坐在那張長沙發上。他的神情和儀表使我驚喜得說不出話來,縱然說話也說得很少。

他一開頭就談起我請他看的手稿,說:“我是剛放下你的手稿才出來的。整個上午我都在閱讀你這部作品,它用不著推薦,它本身就是很好的推薦。”他稱讚我的文筆清楚,思路流暢,一切都安放在堅牢的基礎上,一看就是經過周密考慮的。他說:“我很快就會把它交出去,今天就寫信趕郵班寄給柯達,明天就把稿子另包寄給他。”我用語言和眼光表達了我的感激。

接著我們談到我的下一步旅行。我告訴他我的計劃是到萊茵區找一個適當的住處,寫一點新作品,不過我想先到耶拿,在那裏等候柯達先生的回信。

歌德問我在耶拿有沒有熟人,我回答說,我希望能和克涅伯爾先生建立聯係。歌德答應寫一封介紹信給我隨身帶去,保證我會受到較好的接待。接著歌德對我說:“這很好,你到了耶拿,我們還是近鄰,可以隨時互訪或通信。”

我們在安靜而親熱的心情中一起坐了很久。我觸到他的膝蓋,依依不舍地看著他,幾乎忘記了說話。他的褐色麵孔沉著有力,滿麵皺紋,每一條皺紋都有豐富的表情!他的麵孔顯得高尚而堅定,寧靜而偉大!他說起話來很慢、很鎮靜,令我感到麵前仿佛就是一位老國王。可以看得出他很有自信心,超然於世間一切榮譽之上。接近他,我感到說不出的幸福,仿佛滿身塗了安神油膏,又像—個備嚐艱苦,許多希望都落空了的人,終於看到自己最大的心願獲得了滿足一樣。

接著他提起我給他的信,說我說得對,一個人隻要能把一件事說得很清楚,他就能把許多事也都說得清楚。他說:“不知道這種能力是怎樣由此及彼地轉化的。”接著他告訴我,“我在柏林有很多好朋友,這幾天我正在考慮替你在那裏想點辦法。”

他高興地微笑著,接著他指示我這些日子裏在魏瑪應該看些什麼,還答應請克萊特秘書替我當向導。他勸我特別應該去看看魏瑪劇院。他問了我現在的住址,說想和我再晤談一次,找到適當的時間就會派人來請我。

我們很親熱地告別了。我感到萬分幸福,他的每一句話都表現出慈祥和對我的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