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天父,難道你會趕我走嗎?

12月1日

威廉!我上次信中講的那個人,那個幸福的不幸者,過去就是夏綠蒂父親的秘書。他對她起了戀慕之心,先是隱藏著暗暗滋長,後來終於表示出來,因此丟掉了差事,結果使他發了瘋。這一段話盡管幹巴巴的,但請你體會一下,這個故事是如何震動了我。我之所以寫成像你讀到的這個樣子,因為阿爾貝特就是這樣無動於衷地講給我聽的。

12月4日

我求求你……你聽我說吧,我這個人完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今天我去她的房裏……我坐在她的身旁,她彈著琴,彈了各式各樣的曲子,可支支曲子都觸動了我的心事!全都如此!你看怎麼辦?她的小妹妹在我懷裏打扮布娃娃,熱淚湧進了我的眼眶:我低下頭,目光落在她的結婚戒指上……我的淚水滾落下來……這時,她突然彈起那支熟悉而美妙的曲調,我的靈魂頓時感到極大的安慰,往事立刻一件件浮上心頭,我回憶起了初次聽見這支曲調的美好日子,想到了後來的暗淡時日,想到了最終的不快和失望,以及……我在房裏來回急走著,我的心緊迫得幾乎要窒息了。

“看在上帝分兒上,”我嚷道,情緒激動地衝她跑過去,“看在上帝分兒上,別彈啦!”

她停下來,怔怔地望著我。

“維特,”她笑吟吟地說,這笑一直刺進我的心裏。“維特,你病得很厲害啊,連自己喜愛的東西也討厭起來了。回去吧,我求你安靜安靜!”

我一下從她身邊跑開,並且……上帝啊,你看見了我的痛苦,請你快快結束它吧。

12月6日

她的倩影四處追逐著我!不論醒著還是夢中,都充滿我的整個心靈!現在,當我閉上雙眼,腦海中便顯現出她那雙黑色的明眸來。就在這兒啊!我無法向你表達清楚。每當我一閉上眼,它們就出現在這裏,在我麵前,在我心中,靜靜地如一片海洋,一道深穀,橫在我麵前,填滿了我額頭裏的所有感官。

人,這個受到讚美的神靈,他究竟算個什麼!他不是正好在需要力量的時候,卻缺少力量嗎?當他在歡樂中向上飛升,或在痛苦中向下沉淪時,都渴望自己能融彙進無窮的宇宙中去,可偏偏在這一刹那,他又會受到羈絆,恢複那遲鈍而冰冷的意識。難道不是這樣嗎?編者致讀者

從我們這位朋友值得注意的最後幾天中,我多麼希望能有足夠多的第一手資料留下來,這樣,我就沒有必要在他遺留下來的書信中間,再插進自己的敘述了。

我竭盡全力從了解他經曆的那些人的口中搜集確切的事實。他的故事很簡單,人們講的全都大同小異,不一樣的隻是對當事者思想性格的說法和評議而已。

剩下來由我們做的,隻是把幾經努力打聽到的情況認真敘述出來,再把死者留下的幾封信插入其中,哪怕是一張小小的紙片也不輕易放過。要知道,事情是發生在一些異乎尋常的人們中間,所以即使某個個別行為的真正動機,要想揭示出來也是極不容易的。

憤懣與憂鬱在維特心中越來越深地紮了根,兩者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控製了他的整個性情。他精神的和諧完全被摧毀了,內心煩躁得如烈火焚燒,把他各種天賦的力量統統攪亂,最後落得個心力交瘁。

為了擺脫這種苦境,他拚命掙紮,使出了比過去和任何災禍做鬥爭時更大的勁。內心的憂懼消耗了他餘下的精神力量,他不再生氣勃勃、聰敏機靈,而變成了一個最愁眉苦臉的客人,因此他越發變得不幸了,而這不幸又使他變得越發任性起來。至少阿爾貝特的朋友們是這樣講的,他們認為,維特像個白天就把全部財產花光、晚上隻好吃苦挨餓的人,他對終於獲得渴望已久的幸福的那個真誠穩重的丈夫,以及他力圖在將來仍保持這個幸福的行為,都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他們說,阿爾貝特在這麼短的一段時間裏根本沒有變,他仍然是維特一開始時所認識的那樣,是一個值得器重和尊敬的人。他愛夏綠蒂超過一切,他為她感到驕傲,希望別人都承認她是最最可愛的女性。他不希望自己和她之間出現任何猜疑的陰影,也不樂意和任何人哪怕以最無邪的方式,僅僅在一瞬間共同占有這個寶貝,難道因此就能責怪他不成嗎?

他們承認,當有維特在他妻子房中的時候,阿爾貝特常常就走開了,但他這樣做並不是出於對朋友的敵視和反感,而隻是因為他感覺到,維特在他跟前似乎總是顯得局促不安。

夏綠蒂的父親染了病,隻能躺在家裏,他給她派來一輛馬車,她便坐著出城去了。那是個美麗的冬日,剛下過一場大雪,田野上全給蓋上了一層白被。

維特次日一早就跟了去,以便在阿爾貝特不來接夏綠蒂的情況下,自己可以陪她回來。

清朗的天氣也很少能改變他那陰鬱的情緒。他的心裏總是感覺壓抑難受,老有些可悲的景象縈繞在眼前,使他腦於裏不斷湧現出一個接一個的痛苦念頭。正如他始終對自己不滿一樣,別人的全部在他看來也就更加可慮,更加曖昧了。他確信,阿爾貝特夫婦之間的和諧關係已經遭到了破壞,為此他不但自責,還暗暗地埋怨身為丈夫的阿爾貝特。

途中,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這個問題上。

“是啊,是啊,”他自言自語地說,一邊還在暗暗地咬牙切齒,“這就叫親切的、和藹的、溫柔的、富於同情心的態度!這就叫默默無言的、持久不變的忠誠!不,這是厭倦與冷漠!不是任何一件無聊的瑣事,都比他忠實可愛的妻子更吸引他嗎?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嗎?他知道給予她應得的尊重嗎?可是,她好歹已是他的人了,她好歹……我知道這個,我還知道別的事情,可我已經懂了這樣想,他將使我發瘋,他還要結果了我。他把對我的友誼早巳拋在腦後了,不是嗎?他不是已將我對夏綠蒂的眷戀視為對他權利的侵犯了嗎?將我對夏綠蒂的關心,視為對他無聲的譴責嗎?我清楚地知道,我也感覺得出來,他不樂意看見我,他希望我走,我在這兒已成了他的累贅。”

維特一次次放慢腳步,又一次次停下來站著發呆,看樣子已經打算往回走了。然而,他終究還是繼續往前走去,邊走邊思索,邊走邊嘮叨,最後像是很不情願地走到了獵莊門前。

他跨進大門,打聽老人和夏綠蒂在哪裏,發現屋子裏的人都有些激動。最大的一個男孩告訴他,瓦爾海姆那邊出事了,一個農民被打死了!這個新聞沒有給維特留下多少印象。他走進裏屋,發現夏綠蒂正在極力勸說自己的父親,叫老人不要拖著有病的身子去現場調查那件慘案。凶手是誰尚且無法得知。有人早上在門口發現了受害者的屍體,估計就是那位寡婦後來雇的長工,她先前雇的那個是在心懷不滿的情況下離開的。

維特一聽馬上跳了起來。

“完全可能!”他叫道,“我得去看看,一秒鍾也不能耽擱。”

他匆匆忙忙地向瓦爾海姆奔去。途中,一樁樁往事又曆曆在目,他一刻也不懷疑,肇禍者就是那個多次與他交談、後來簡直成了他知己的那個年輕人。

要走到停放屍體的那家小酒館,他就必須從那株菩提樹下經過,一見這個曾經極為可愛的地方如今已麵目全非,他心中不由得一震。鄰家孩子們常常坐在上麵遊戲的那道門檻,眼下已是一片血汙。愛情與忠誠這些人類最美好的情操,已經蛻變成了暴力和仇殺。高大的菩提樹沒有葉,覆蓋著霜,以前在公墓的矮牆上形成一個穹頂的美麗樹籬如今光禿禿的,白雪覆蓋的墓碑便從空隙中突露出來。

正當他走到聚滿全村人的小酒店跟前時,突然騰起一陣喧鬧聲。人們看見遠遠走來一隊武裝士兵,便異口同聲地喊著:“抓到啦!抓到啦!”

維特朝那邊望去,頓時看得一清二楚:是他!沒錯!正是這個愛那位寡婦愛得發狂的青年長工,前不久,他帶著一肚子氣惱,垂頭喪氣地四處徘徊時,維特還碰見過他呢。

“瞧瞧你幹的好事,不幸的人啊!”維特嚷叫著,向被捕者奔去。

這人呆呆地瞪著他,先是不言語,臨了卻泰然自若地答道:“誰也別想娶她,她也別打算嫁給任何人!”

犯人被押進了酒店,維特倉皇離去。

這個可怕的、殘酷的經曆,大大地震動了他,使他的心完全亂了。霎時間,他像讓人從悲哀、抑鬱和冷漠的沉思中拖了出來,突然為種種不可抗拒的同情牢牢地控製住,因而產生了無論如何都要挽救那個人的強烈欲望。他覺得他太不幸了,即使成為罪人他也仍然是無辜的。他把自己完全擺在他的地位上,確信能說服其他人也同樣相信他的無辜。他恨不能立刻為他辯護,他的腦子裏已經裝滿了有力的證詞,他急匆匆地向獵莊趕去,半道上就忍不住把準備向法官陳述的話低聲講了出來。

他一踏進房間,發現阿爾貝特也在場,情緒頓時就低落下來,但是他仍然打起精神,把自己的看法向法官講了一遍,講的時候情緒十分激動,可是法官卻連連搖頭。雖然維特把一個人替另一個人辯護所可能講的全講了,而且講的是如此情詞懇切、娓娓動聽,但結果顯而易見,法官仍然無動於衷。他甚至不容許我們的朋友把話講完,就給予了激烈的駁斥,責怪他不宜袒護一個殺人犯!法官教訓他說,若依他的說法,一切法律都得取消,國家的安全就得徹底完蛋。最後,法官還補充道,在這樣的事情上,自己除去負起最崇高的職責,一切按部就班、照章行事以外,其餘便什麼也不能幹。

維特還是不甘心,隻是一再懇求法官,希望他能在有人出來幫助罪犯逃跑的情況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個請求也遭到了法官的拒絕。這時,阿爾貝特終於插話了,他也站在老頭子的一邊,叫維持再也開口不得。於是維持懷著難以忍受的痛苦走出房間,在此之前,法官一再告訴他:“不行,他沒有救了!”

這句話給了他多麼沉重的打擊,我們可以從一張顯然是他當天寫的字條中看出來。我們在他的文書中找到了這張字條,上麵寫道:“你沒有救了,不幸的朋友!我明白,咱們都沒有救了!”

至於阿爾貝特最後當著法官的麵所講的關於罪犯的一席話,維特聽了更是反感至極,甚至還以為有幾處影射自己的地方。因此,盡管以他的聰明,經過反複考慮,不至於看不出這兩個人的話可能有道理,他卻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似乎對於他來說,一承認就意味著背棄了自己的本性。

從他的文書中,我們還發現了另一張與這個問題有關係的紙條,也許它能把維持對阿爾貝特的態度充分泄露給我們一些吧。

“有什麼用呢,盡管我反反複複地告訴自己,對自己講:他是個好人,是個正派人!可是,我心亂如麻,叫我怎麼能公正得了啊!”

在一個溫和的傍晚,冰雪已經開始消融,夏綠蒂隨阿爾貝特步行回城去了。途中她東瞅瞅,西望望,像是少了維持的陪伴,心神不定似的。阿爾貝特開始同她談到他,在指責他的同時,仍不忘替他講幾句公道話。他談到他那不幸的熱情,希望能夠想辦法讓他離開。

“為了我們自己,我也希望這樣,”他說,“另外,我請求你,”他一邊注視著她一邊講,“想辦法使他對你的態度改變一下,別讓他老這麼來看你。人家會注意的,再說據我了解,已經開始有人在講閑話啦。”

夏綠蒂默不作聲,阿爾貝特似乎感到了她的沉默,從此再沒對她提到過維特,甚至當她再提到維持時,他也立刻中止談話,要不就把話題引到一邊去。

維特為了那個不幸者所做的無望的努力,是一股行將熄滅的火苗的最後一次閃動。自此,他便更深地沉浸在痛苦與無為中。特別是當他聽說,法庭也許會傳他去當證人,證明那個矢口否認自己罪行的青年確實有罪的時候,他更是氣得快要瘋了。

他在實際生活中遭遇到的種種不快,在公使館裏遇到的難堪,以及一切的失敗,一切的屈辱,這時都統統在他心裏上上下下地翻騰開來。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覺得自己的無所作為就是應該的。他發現自己毫無出路,連賴以平平庸庸地生活下去的能力都沒有。結果,他便任自己那古怪的感情、思想以及無休止的渴慕的驅使,一個勁兒地和那住溫柔可愛的女子相周旋,毫無目的、毫無希望地耗費著自己的精力,既破壞了人家的安寧,又苦了自己,一天一天地向著可悲的結局靠近。

下麵我編進了他遺留下來的幾封信。他的迷惘,他的熱情,他無休止的向往與追求,以及他對人生的厭倦,統統都將從這幾封信中得到有力的證明。

12月8日

親愛的威廉,日前我正處於一種坐臥不安的狀態,就像人們說的那種被惡鬼驅趕著四處遊蕩的不幸者一樣。有時,我心神不定,這既非恐懼,也非渴望,而是一種內心莫名的狂躁,幾乎像要將我的胸脯撕裂,扼緊我的喉嚨!難過喲,難過喲!於是,我隻好奔出來,在這嚴冬季節的可怕夜裏瞎跑一氣。

昨天晚上,我又不得不出去。其時適逢融雪天氣,我聽見河水在泛濫,一道道小溪在激漲,雪水從瓦爾海姆方向瘋狂流來,竄進了我那可愛的峽穀裏。夜裏11時我跑出家門,隻見狂暴的山洪卷起漩渦,從懸崖頂上直衝下來,漫過田野、草場、園籬和野地裏的一切,把開闊的穀地變成了一片翻騰的海洋,狂風同時發出呼嘯,那景象怕人極了!尤其是當月亮重新露出臉來,靜靜地枕在烏雲上時,我麵前的激流在它可怖而迷人的清輝映照下,翻滾著,咆哮著,我更是不寒而栗,心中冷不防產生一個欲望!我麵對著深淵,張開雙臂,心裏想著: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要是我能帶著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像奔騰的山洪似的衝下懸崖峭壁,這將是何等的痛快喲!唉,可我卻抬不起腿來,沒有把所有的苦難一舉結束的勇氣!我覺著大概是我的時辰還沒有到吧。威廉啊,我真恨不得跟狂風一塊兒去驅散烏雲,去遏止激流,哪怕為此得付出我的生命!唉,也許連這樣的歡樂也不容一個遭受囚禁的人得到吧?

俯瞰著我有次散步時曾與夏綠蒂一起去過的小草坪,俯瞰著那株我倆曾在下邊坐過的老柳樹,我心裏非常難過——草坪被水淹了,老柳樹也幾乎認不出來了,威廉啊!

“還有她家的那些草地,還有她家周圍的整個地區!”我想,“我們的小亭子這會怕早就讓激流毀得麵目全非了吧!”想到此,一線往昔的陽光射進了我的心田,宛如一個囚犯夢見了羊群,夢見了草地,夢見了榮耀的升遷一般!我站立著,不再責罵自己沒有死的勇氣。我本該……

唉,我現在又坐在這兒了,恰似一個從籬笆下拾柴和挨家挨戶要飯的窮老婆子,苟延殘喘,得過且過,毫無樂趣可言。

12月14日

怎麼回事,好朋友?我竟害怕起自己來了!難道我對她的愛,不是最神聖、最純潔、最真摯的愛嗎?難道什麼時候我心中曾懷有過該受懲罰的欲念嗎?

我不想起誓……可現在這些夢?啊,那班相信鬼神能跟我們搗亂的人,他們真是太正確了!這一夜——講起來我的嘴唇還在顫抖——這一夜我把她擁在懷裏,緊緊地貼在自己心口上,用千百次的親吻堵住她那說著綿綿情話的嘴,我的目光完全沉溺在她那醉意朦朧的媚眼中!主啊,我在回憶這令人銷魂的夢境時,心中仍感到幸福,這難道也該受到懲罰嗎?夏綠蒂啊,夏綠蒂啊!我已經完了!我神誌昏亂,8天來一直糊裏糊塗,眼睛裏滿是淚水。我到哪兒都不自在,又到哪兒都感到自在。我無所希望,無所欲求。看起來,我真該去……

這期間,在上述情況下,自殺的決心在維特的腦子裏越來越堅定。自從回到夏綠蒂身邊,他就一直把這看做是最後的出路和希望。不過他對自己講,不應操之過急,更不應草率行事,必須懷著美好的信念,懷著盡可能寧靜的決心,去走這一步。

下麵這張在他的文稿中發現的紙條,看來是一封準備寫給威廉的信,剛剛開了個頭,沒有落款日期。從這則殘稿中,可以窺見他的動搖和矛盾的心情:

她的存在,她的命運以及她對我命運的關切,從我早已幹枯的眼裏擠壓出了最後的幾滴淚水。

揭開帷幕,走到幕後去吧!一了百了,幹嗎還遲疑畏縮啊?因為不知道幕後是個什麼情形嗎?因為這一去便再也回不來了嗎?也許還因為我們的靈智能預感到,那後邊隻有我們一無所知的黑暗和混沌吧。

維特終於和這個陰鬱的念頭一天天親密起來,決心便更堅定、更不可更改了。下麵這封他寫給自己友人的意義雙關的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證明。

12月20日

我感謝你的友情,威廉,感謝你對那句話做了這樣的理解。是的,你說得對,我真該走了。隻是你讓我回到你們那兒去的建議,不完全合我的意,無論如何我想兜個圈子,尤其是天氣還有希望冷一段時間,眼看路又會變得好走起來。你來接我我當然很感激,隻是請你再推遲兩個禮拜,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時再說吧。千萬別等果子沒熟就摘啊!兩個禮拜可以幹很多事情。請告訴我母親,希望她替自己的兒子祈禱,為了我帶給她的所有不快,我祈求她的原諒。我命中注定要使那些我本該使他們快樂的人難過。別了,我的好朋友!願老天多多降福於你!別了!

這期間夏綠蒂的心緒如何,她對自己丈夫的感情怎樣,對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樣,我們都不便貿然下斷語。盡管憑著對她的個性的了解,我們可以在私下做出評判,尤其是對一顆美麗的女性的心,更可以設身處地地體會出她的感情。

可以肯定的是,她已下了決心,要想盡一切辦法打發維特離開。如果說她還有所遲疑的話,那也是出於對朋友的一片好意和愛護。她了解,這將使維特多麼難受。是的,對他來說,這幾乎就不可能辦到。然而,在此期間發生的情況更加逼迫她認真采取行動,她的丈夫壓根兒就不肯再提這件事,就像她也一直保持著沉默一樣,而惟其如此,她便更有必要通過行動向他證明,她並未辜負他的感情。

上麵引用的那封維持致友人的信,寫於聖誕節前的禮拜日。當晚,他去找夏綠蒂,碰巧隻有她一個人在房中。夏綠蒂正忙著整理準備在聖誕節分送給小弟妹們的玩具。維持說小家夥們收到以後一定會高興得什麼似的,並回憶了自己突然站在房門口,看見一棵掛滿蠟燭、糖果和蘋果的漂亮聖誕樹時的驚喜心情。“你也會得到禮物的,”夏綠蒂說,同時嫣然一笑,借以掩飾自己的困窘,“你也會得到禮物,條件是你要很聽話,比如得到一支聖誕樹上的蠟燭什麼的。”

“你說的聽話是什麼意思?”維特嚷起來,“你要我怎麼樣?我還能夠怎麼樣?親愛的夏綠蒂!”

“禮拜四晚上是聖誕夜,”她說,到時候我的弟弟妹妹們和我的父親都要來這裏,每人都會得到自己的禮物。你也來吧,可是在這之前請別再來了。”

維特聽了一怔。

“我求你,”她又說,“事已至此,我求你為了我的安寧,答應我吧,不能……再不能這樣下去了啊。”

維特轉過臉去不看她,自顧自地在房裏來回疾走著,透過牙齒縫喃喃道:“我再不能這樣下去了!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夏綠蒂感到自己的話把他推進了一個可怕的境地,便試圖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來引開他的思路,但是並不成功。

“不,夏綠蒂,”他嚷道,“我將再也不來見你了!”

“幹嗎呢?”她問,“維特,你可以來看我們的,而且你必須來看我們,隻是減少一些就行了。唉,你幹嗎非得生成這麼個急性子,一喜歡什麼就死心眼兒地迷下去!我求你,”她拉住維特的手繼續說,“克製克製自己吧!你的天資,你的學識,你的才能,它們不是可以帶給你各種各樣的快樂嗎?拿出你男子漢的氣概來!別再苦苦戀著一個除去同情你就什麼也不能做的女孩子。”

維特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目光陰鬱地瞪著她。夏綠蒂握著他的手,說道:

“快冷靜冷靜吧,維特!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你是在自己欺騙自己,你這不是存心把自己毀掉嗎!幹嗎一定要愛我呢,維特?我可已是另有所屬啊!幹嗎偏偏這樣?我擔心,我害怕,僅僅是因為這不可能實現,才使這個占有我的欲望對你具有如此的誘惑力。”

維特把自己的手從她手裏抽回來,目光定定地、憤怒地瞪著她。

“高明!”他喝道,“真是太高明了!沒準兒是阿爾貝特這麼講的吧?外交家!了不起的外交家!”

“誰都可能這樣講。”夏綠蒂回答,“難道世間就沒有一個姑娘合你的心意嗎?打起精神去找吧,我發誓,你一定能找到的。要知道,有些時候你自尋煩惱,已經早叫我為你和我們擔心了啊。打起精神來!去旅行一下,這將會,而且一定會使你心胸開闊起來的。去找吧,找一個值得你愛的人,然後再回來和我們團聚,共享真正的友誼和幸福。”

“你這一套可以印成教科書,推薦給所有的家庭教師哩!”維特冷笑一聲說,“親愛的夏綠蒂!你讓我稍稍安靜一下,然後一切都會好的。”

“隻是,維特,聖誕節前你千萬別再來了啊!”

他正要回答,阿爾貝特進屋來了。兩人又冷冷地互道了一聲“晚上好”,便並排在房間裏踱起步來,氣氛十分尷尬。維特開始講了幾句無足輕重的話,但很快又沒詞兒了,阿爾貝特也一樣。隨後,他問自己的妻子,是否已經把這樣那樣交給她辦的事辦妥了,一聽夏綠蒂回答還不曾辦妥,便衝她講了幾句在維特聽來不隻是冷淡,簡直稱得上是粗暴的話。維特想走又沒走,遲遲挨挨地一直到了8點鍾,心裏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快。人家已經開始擺晚飯了,他才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阿爾貝特邀他留下來共進晚餐,他隻看做是客套的敷衍。冷冷道過一聲謝,便離開了。

他回到家中,從為他照路的年輕傭人手裏接過蠟燭,走到了臥室裏,一進門便放聲大哭,過不多一會兒又激動地自言自語,繞室狂奔,最後和衣倒在床上,直到深夜11點,傭人躡手躡腳地摸進來問少爺要不要脫靴子,這才驚動了他。他讓傭人替他把靴子脫了,告訴傭人,如果明天早上不叫他就不要進房來。

禮拜一清晨,他給夏綠蒂寫了一封信。他死後,人們在他的書桌上發現了這封信,已經用火漆封好,便送給了夏綠蒂。從行文本身看出,信是斷斷續續寫成的,我也就依其本來麵目,分段摘引如下——三人行,必有一人離開

已經決定了,夏綠蒂,我要去死了。我在給你寫這句話時,並沒有懷著浪漫的激情,相反,倒是心平氣和的,在將要最後一次見到你的今天早上。當你捧讀此信的時候,親愛的,冰冷的黃土已經蓋住了我這個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軀體。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所惟一感到的快慰,就是能和你再談一談心,我熬過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夜晚啊!可是,唉,這也是一個仁慈的夜晚!是它堅定了我的決心,使我最後決定去死!昨天,我忍痛離開你時,真是五髒俱焚,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一個冷酷的事實猛地擺在我麵前:我生活在你的身邊是既無希望,也無歡樂啊……

我一回到自己的房裏,就瘋了似的跪在地上!上帝啊,求你賜給我最後幾滴苦澀的淚水,讓我用它們來滋潤一下自己的心田吧!在我的腦海中翻騰著千百種計劃,千百種情景,但最後剩下的隻有一個念頭,一個十分堅決、十分肯定的念頭,這就是:我要去死!我躺下睡了,天一早醒來心情十分平靜,可它卻仍然在那裏,這個存在於我心中的十分強烈的念頭:我要去死!這並非絕望,這是信念,我確信自己的苦已受夠,是該到為你而犧牲自己的時候了。是的,夏綠蒂,我為什麼應該保持緘默呢?我們三人中的確有一個必須離開,而我,就自願做這個人!啊,親愛的,在我這破碎的心靈裏,確曾隱隱約約出現過一個狂暴的想法——殺死你的丈夫!殺死你!殺死我自己!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當你在一個美麗的夏日黃昏登上山崗時,可千萬別忘了我啊,別忘了我也常常喜歡上這兒來。然後,你要眺望那邊公墓裏我的墳墓,看看我墳頭的茂草是如何在落日的餘暉中讓風吹得搖曳不定……

我開始寫此信時心情是平靜的。可眼下,眼下一切都生動實在地出現在我麵前,我又忍不住哭了,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將近10點,維持叫來他的傭人,一邊穿外套一邊對他講,過幾天他要出去,讓傭人把他的衣服洗刷幹淨,打點好全部行裝。此外,又命令傭人去各處結清賬目,收回幾冊借給人家的書,把他本來按月施舍給一些窮人的錢提前一次給兩個月的。

他吩咐把早飯送到他房裏去。吃完飯,他騎著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一邊沉思,一邊在花園中踱來踱去,像是在對以往的種種傷心事做最後一次總的重溫。

可是,小家夥們卻不肯讓他長久地安靜,他們追蹤他,跳到他的背上,告訴他明天,明天的明天,喏,就是再過一天,他們就可以從夏綠蒂手裏領到聖誕禮物了!他們向他描述自己的小腦瓜所能想像出來的種種奇跡。

“明天!”維特喊出來,“明天的明天!再過一天!”隨後,他挨個兒吻了孩子們,打算要走。這時,最小的一個男孩卻要給他說悄悄話。他向維特透露,哥哥們都寫了許多張美麗的賀年卡,挺大挺大的,一張給爸爸,一張給阿爾貝持和夏綠蒂,也有一張給維特先生,隻不過要到新年的早上才會給他們。維特深為感動,給了每個孩子一點什麼,讓孩子們代他問候他們的父親,然後含著熱淚才上馬離去。

將近5點,他回到住所,吩咐女仆去給臥房中的壁爐添足柴,以便火能一直維持到深夜。他還讓傭人把書籍和內衣裝進箱子裏,把外衣縫進護套。做完這些,他顯然又寫了給夏綠蒂的最後一封信的下麵這個片斷:

你想不到我會來吧!你以為我會聽你的話,直到聖誕節晚上才來看你,是不是?啊,夏綠蒂?今日不見就永遠不見。到聖誕節晚上你手裏捧著這封信,你的手將會顫抖,你瑩潔的淚水將把信紙打濕。我願意,我必須!我多快意啊,我的決心已定!

夏綠蒂在這段時間裏心境也很特別。最後那次和維特談話以後,她就感到要她和他分手會是多麼困難,而維特如果被迫離開了她,又會何等痛苦。

她像無意似的當著阿爾貝特講了一句:“維特聖誕夜之前不會來了。”

阿爾貝特於是便騎馬去找住在鄰近的一位官員,和他了結一些公事,晚上不得不就在他家過夜。

夏綠蒂獨坐房中,身邊一個弟妹也沒有,便不禁集中心思考慮起自己眼前的處境來。她看見自己已終身和丈夫結合在一起,深知丈夫對她的愛和忠誠,因此也打心眼裏傾慕他,他的穩重可靠仿佛是天生用來作為一種基礎,好讓一位賢淑的女子在上麵建立起幸福的生活似的。她感到他對她和她的弟妹真是永遠都不可缺少的靠山啊。可另一方麵,維特對於她又是如此可貴,從相識的第一瞬間起,他倆就意氣相投,後來,長時間的交往以及種種共同的經曆,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她不管感到或想到什麼有趣的事,都已習慣於把自己的快樂和他一塊幾分享。他這一走,必然會給她的整個一生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空虛。啊!要是她能馬上把他變成自己的哥哥就好了!這樣她會多麼幸福啊!她真希望能把自己的一個女友許配給他,真希望能恢複他和阿爾貝特的友好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