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去年七八月間,我曾經聽見人說,他同一個五六年前的舊客人討嫖賬,討反了臉,那人本來就同他沒有甚麼交情可看,從前吃他的痗水,正在一肚皮牢騷沒處發泄呢!現今兩下既反了臉,就正好出這口怨氣。他自己也明白從前把山東路人家走的不少,就是這幾個錢舊賬,也記不清是有是無了,趕忙的隨風轉舵,先又假哭了一哭,後又假笑了一笑,拍著那人的肩背放刁道:‘二少,耐還不曉得儂格脾氣嗎?儂向耐討還這幾個銅鈿,實情是因為堂子裏生意現在是越弄越弗局哉!耐同儂反仔麵孔,阿要難為情?’說著,又把眼梢對那人眇了一眇,無如那人心裏是一定主意,任憑你說下天書來都不把錢,索性給他一個三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他也就乘此下台,忍著氣轉去。前天我又聽見人說,他近來把帶到上海去做小先生的那兩個丫頭連胞嫁掉了,身價一個是三千金,一個是九百金。大約此番又回蘇州來做太太,就是得的這兩筆錢了!”
我笑道:“一個人賣慣了私鹽走慣了硝,這倒也難怪他。但是那姓鹹的大小是個朝廷的命官,究竟何所圖而一定要這種破貨,貽中之羞呢?”柔齋道:“這件事越是做官的人家越難保。不是我替鹹老六說句遮羞的話,從來強妻逆子,就已無法可治。愛妾流娼,自然是更加一等了!你就沒有看見日報上刊載淮揚道揚文升觀察稟報督撫的一通稟稿麼?我念給你聽,你就相信,大凡小婆子是天下老鴉一樣黑了。”
說著,便又在懷內掏出一隻小金表來,拿在手中,望了一望,見那表上的小針,剛指到酉正,就對我道:“哦!怪不得天要漸漸的黑下來呢,已快有七句鍾了!寓處裏開夜飯,忽然少了我這麼一個人,豈不回去又要惹他們笑話我到哪裏偷打野雞去了麼?”我笑道:“你沒看見那月亮,先時是發白色的,此時漸漸放光了麼?這就是天要黑了的證據了。至於說遲回去怕有人笑你打野雞,隻要自己從來未經做過這件事,就說何妨?我們隻須催船家快一點兒走就是了,你說罷!”柔齋笑道:“我今日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了。”因一麵叫舟子加勁蕩槳,一麵念道:
據丁憂浙江候補府經曆謝承忠呈稱:職父原任淮揚道謝元福病故後,眷屬流寓清江。職因丁憂回籍掃墓,詎有男仆王三、女仆殷奶媽,欺職弟連樹等均在年幼,內外勾串,將衣服飾物偷盜一空,計贓值銀一萬餘兩。並敢播弄讒言,離間骨肉。職回查知,開單呈縣押追,迄今日久,所追贓物無多,乞親提究辦等情到道。飭據清河縣麵稟,嚴訊該犯等,供詞刁狡,難以清追。查該仆王三及仆婦殷奶媽,欺淩幼主,離間骨肉,已屬忘恩背義;尤敢勾通串竊,贓逾钜萬,實難稍從寬貸。職道詳加查訪,該仆等狼狽為奸,平日惡跡累累,其狂悖情形,事關風化,未便形諸公牘。合境士民,鹹為發指,即立置重典,亦屬罪有應得。若任其狡供幸脫,此等悍黠陰險之徒,難保不挾嫌報複,釀成巨案。應將男仆王三一名,永遠監禁,女仆殷奶媽一名,同惡相濟,姑念婦女無知,酌予監禁二十年,以昭炯戒,而肅法紀。除飭清河縣遵辦外,合無仰懇憲台,俯賜批示隻遵。
小雅你想,既雲事關風化,未便形諸公牘,不是中之言是甚麼呢?但這謝老道從翰林起家,金陵克複後,即以道員分省江蘇,兩任淮揚海道,提倡後學,雅重儒生,還不失為書生本色,無詐無虞的君子。怎麼竟就新死鬼骨肉未寒,未亡人已心腸改變了呢?推原其始,總由於中國女學未明,人格自視太低。兼之婦女冶容誨淫,每甘居於希恩沽寵地位,幾欲得男子憐愛則生,失男子憐愛則死。由此勾心鬥角,日事花兒朵兒,顰兒笑兒,無一事不欲高出同儕,取悅男子;而又因束縛太過,往往麵從心違。是以苟脫羈絆,未有不自幸超越男子管轄權之外,而寡廉鮮恥為所欲為者。
我每見有孀婦罵街,開口便說:‘我是沒有丈夫的人,誰敢來管我?’即此一語,其自幸丈夫已死,無人管束,已心跡昭著。若定以妻妾之貞淫,為若夫一生名譽之得失,未免又入於刻薄一道了。固無論方孝儒、史可法諸人,若使在今日,取了一個爛汙婊子做小老婆,未必即能真會感化得他不發騷不偷人。即或能,亦於道德文章絲毫無補。所以我說,隻好把他們當作小貓小狗兒拳養著玩罷了!又去同他們頂甚麼真呢?他們又知道甚麼東西叫做丈夫臉麵呢?倘要一定改良,我還是抱定這一句話,除非廣興女界教育不可,使中國婦女人人有自立性質,不靠著男子穿兒吃兒的,就自然沒有這種下流事做出來了。男人家見他們女界思想一高,文明一進,也就自然不敢來求全責備,把他們當作玩物看待了!”
我道:“柔齋你此論甚是,倒不打算你一二年不見,竟文明得許多了,以後我竟要大大的領教呢!”說著,那隻船已是快行抵碼頭,我忙著開發船家酒錢,同柔齋兩人登岸。柔齋便要約我明日到普天香去吃大菜,以便提議西行的事,我也就隨口答應了他。一麵他回他的中華旅館,我回我的賓鴻客棧。當晚無話。索性吃點東西,早些脫衣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