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那裏看得出神,忽然船窗沿船窗輕輕挨過,不提防,被那怪物將一搭福橘渣子從窗口拋將過來,剛巧打在我左眼簾上,特地嚇了一跳。柔齋笑道:“太太今天唱打櫻桃了,要莫就大大方方的過來,陪我們談談天,做甚麼總歸這樣齷齷齪齪的吊膀子呀?”那邊船上人也嚷道:“舍人吊俚格膀子,覅擱著鴨矢臭戤戤俚。……”柔齋沒等他罵完,便高聲喊道:“祝如椿,祝如椿,不記申江明月夜,馬車同坐笑談心,軟語說更深。難不成一到蘇州來,就當真的板著麵孔做太太了麼?”
我問道:“他是哪家太太?”柔齋用手一指道:“那邊船上掛的兩隻燈籠,你看去!”我再回過頭一瞧,隻見那隻樓船,已將兩麵遮簾放下,船上鴉雀無聲,舟子打著雙槳,慢慢的撐將開去,頃刻蕩漾中流,相離已遠。我才看見那船頭上,一邊掛了一麵頭號新轎燈。燈上字足有八寸寬五寸長一個,一麵是“前湖南嶽常灃兵備道”,一麵是“江蘇即補分府”。那一邊是甚麼字,卻在反麵看不見。我笑問道:“原來這個怪物是你認識的熟人,怎麼被你參了兩句野狐禪,他就靜悄悄的走了,這是舍格原故呢?大約看上去,格格當中,總有一個是俚格姘頭勒海哉!”柔齋笑道:“你快替我不要說這二八蘇白了,再要說下去,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至於這件事,等我們遊過虎丘回來,慢慢的告給你,到很可以夠做一回書的呢!”說著,已是船到山腳下。
兩人走上去沒有多遠,就是迎麵一方千人石,石上題詠甚多,足有三尺餘厚,七八丈圍圓。我因天色向晚,也無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詩句,僅僅從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來,揀石上空處,畫了“某年月日,八寶漁洋舊主王小雅,偕友穆柔齋至此一遊”一行半真半草的字,便從千人石麵前過去。寺裏寺外,遊玩一番,卻也沒得甚麼隨喜處。隻有兩座荒塚,一座是吳五闔閭的墳墓,當日陪葬宮人數千名,珠寶古玩數十萬,因金銀氣太重,葬三日化為白虎,蹲據其上,故名虎丘。這是載在史冊,人人都知道的。還有那唐時妓真娘也名附葬於虎丘寺之側。一時遊虎丘者,類喜舍吳王而奠真娘,所以就有一般好議論的人,做了幾句懷古。那起首兩句,我已經忘記了,末兩句我尚可約略記得,就像是:
不吊英雄吊兒女,真娘墓上獨題詩。後來又有人說是:
何事世人都好色?真娘墓上獨題詩。或者是我一時忘記了,信手拈來,也未可必。當下我們兩人閑眺了一番,隻見一片白草黃沙,僧歸遠渡。加以夕陽墜地,回光作慘碧色,幾疑磷火照人,益增惆悵。因約柔齋趁早回船,於路叫船家將我預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幾品果菜取出來,兩人淺斟低酌,對著那四野黃昏,一彎新月,開懷暢飲;一麵聽船家唱著山歌,搖著軟櫓,欸乃而回。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裝婦人來,因問柔齋,到底是個甚麼人?隻見他笑容可掬的說出幾句話來,正是:
才從鸚鵡洲邊過,又向吳王墓上回。
要知柔齋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