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馬大(1)(1 / 3)

認識馬大,是在那個極其困難的年代裏,人們的臉像被扒光了皮的榆樹一樣蒼白。

那時我還未上小學,眼睛裏的馬大很像《三國演義》裏的張翼德,一張黑臉龐,一對大環眼,一嘴大胡子。雖然那時他已年過半百,可精神頭兒還像個小夥子。據說是因為窮的原因,馬大終生未娶妻生子,孤孤地一個人住在一孔很小的窯洞裏,去過他家的人都說馬大家的東西一口就能報清楚,一盤炕,一床被,一口鍋,一隻碗,一張櫃子,一張桌,桌子還兼案板用,一隻発子立起來作大板発,放倒了作小板発。馬大沒有女人也沒有姐妹,可是他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遲早腰裏都係著條灰布帶子。腳上的鞋也是冬有棉夏有單的。有人曾懷疑他有相好的,卻一直未發現那女人是誰,在何處。

馬大出身貧寒卻做得一手好菜,村子裏無論誰家有紅白喜事,他都是主勺的大師傅,天長日久地也就養成了好吃的毛病。那時我們村的人還不喜歡吃河海之味,而馬大一見魚鱉卻饞得口水直流。東隔壁驢娃子割稻子摸回幾條魚逗孩子玩,第二天早上就翻了肚皮,驢娃子正要住豬圈裏扔,馬大一把搶過來做了紅燒魚。西鄰居黑狗逮了條綠菜花蛇,玩夠了要扔,馬大接過蛇剖蛇膽泡了酒,把蛇肉清燉了吃。

一日,馬大收工路過水渠洗手時,無意中發現了一隻大老鱉。這老鱉大似海碗,肥嘟嘟胖乎乎地爬在草叢中。馬大心中一陣驚喜,猛撲上去抓住老鱉即用柳條綁了腿腳。回到家,馬大隨手將鱉扔進鍋裏,然後添水蓋了鍋蓋,又從院子裏搬了塊大青石壓在鍋蓋上,這才坐在灶頭前點柴禾燒鍋。過了約摸一小時,馬大揭開鍋蓋看,一股難聞的腥味直衝鼻腔,定睛看時,發現水蒸汽彌漫的水麵上漂了一層白色的蛆,惡心得馬大差點兒沒吐出來。他一生氣端起鍋就往院子裏扔,然後有氣無力地蹲在窯門外抽悶煙。等他抬起頭時,一群雞早已把那白色活物吃光了,馬大伸長脖子出了一口氣,搖著腦袋去拾那未摔碎的鐵鍋。

過了一段時間,馬大終於知道了這場惡作劇的製造者,可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好像那事情不曾發生似的。人們問急了,他才說:“不怪那幾個碎崽娃子,都怪叔的嘴饞。”有一天,當公安局的警察把馬大五花大綁拉著出村時,大家才知道是馬大喝多了酒闖進鄰村一位寡婦的家裏,被寡婦的小叔子抓住拉進了大隊革委會。那是個大雪天,兩個穿軍裝、背長槍的警察押著馬大,馬大像鬥敗了架的公雞,耷拉著腦袋,流著鼻涕,以往睜得滾圓的大環眼幾乎全閉著。

一個月後,馬大被放出來了,因為他家裏人是老三輩的雇農,又有大隊革委會正副主任作保。馬大回來後,人們再也沒看到過他的笑臉,他頭發白了許多,皺紋更深了,人也削瘦了,那對大環眼也沒了光彩。不少人勸他想開些,他不說話。

第二年春上,生產隊安排人上坡犁地,派人派不出。馬大說他可以去,隊長說坡裏幹活要送午飯,你家沒人就算了,馬大說困難自己可以克服。正晌午,人們正在家裏吃飯,坡上一陣急促的呼喚聲打破了小村的寂靜。等隊長帶著幾個小夥子跑到出事地點時,馬大已經咽氣了。與他一起幹活的人告訴村長,馬大是在牛失蹄掉下山溝時,為救牛而滑下山溝的,牛被摔斷了一條腿,馬大的頭碰在一塊山石上昏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隊長抱起滿頭是血滿身是土的馬大,一隻黑糊糊的糠菜疙瘩從馬大的口袋裏滑落出來,在場的人都流了淚,說馬大太可憐,太可惜,走得太早,紛紛要求支書向公社彙報,看能否給馬大弄個烈士的稱號。隊長和支書確實去了公社,可是公社連個通信員也沒來,他們說馬大有前科,事跡再先進也沒用,不追究他的那件事就算便宜他了。

大家都為馬大鳴不平,一邊發牢騷一邊找木板為馬大釘棺材。出殯那天,太陽很紅,天空中沒有一絲風,山坡上出奇地靜。沒有披麻帶孝的人,也沒有哭聲。

清明節時,有人上墳為先人燒紙時,發現馬大的墓前有一堆灰燼,墳頭上壓了幾張紙。不久有人說看見一個女人為馬大上過墳,可是沒有看清楚模樣。馬大終於給鄉裏添了一段動人的傳說。

貓女

猶女,是娘從山裏帶出來的。他的爹是得緊病死的。

貓女娘雖然年輕漂亮,可是沒了男人的女人就沒了日子過,於是便隨著進山尋媳婦的寬娃出了山。沒見過貓女娘的都為寬娃歎息;見了貓女娘的也為寬娃歎息;沒見過貓女娘的怨寬娃不該娶了個山裏婆娘;見了貓女娘的怨寬娃不該帶回個“饃籠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