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縷幽魂隨波去(1 / 3)

rì正當中,流暉如火。

海灘上的沙礫是灼熱的,海麵上的波紋是平緩的,cháo來cháo去,卻洗不淨染在灰白sè沙灘上的斑斑血跡,血跡原本殷紅,浸染著沙粒,就變成暗淡的紫褐了。

沙灘上躺著五個人,四個男人、一個女人。

從倒臥後的形狀,大致可以分辨出他的生死,因為死人的僵硬與扭曲姿勢,往往不是活人能夠擺置得出來的,所以,有沒有留著那一口氣,在富經驗的行家眼裏,區分起來並不十分困難。

現在,屈歸靈騎在他的“驚雷”背上,正默然凝視著麵前橫豎的五個軀體,同時,他很快便已得到答案,五個軀體裏,已有四具可以稱為“屍體”了,尚未成為“屍體”的一位,便是那個女人。

不過,屈歸靈知道,那個女人也快了,幽明之途,隻隔著一線而已。

女人很年輕,模樣也似乎相當姣美,為什麼要使用“似乎”這種不肯定的字眼呢?因為那女人秀發披散,衣裙皺裂,混身上下一片血汙,甚至連臉龐上都布有幾道翻綻的傷口,人被這麼一糟塌,再要推敲她原先的容貌好壞,怕就難以絕對準確了。

屈歸靈緩緩下馬,將棗兒紅的罩衫輕掖入腰,舉步之間毫無聲息的來到那女人身邊,當他低頭俯視,女人的眼睛已突兀睜開——仿佛她受到了什麼奇異的感應一樣。

多美的一雙眼睛啊,即使在如此痛苦又絕望的煎熬下,這仍然稱得上是一對靈秀的明眸,它深邃、幽遠、清澈,宛如一池潭水,柔波蕩漾,能把那滿腔的淒苦無奈、漾入人心。

是的,這是個年輕的女人,隻有青chūn的滋澤,才足以襯托出這雙媚麗的眼睛,雖然,它燃燒中的光輝已經快到盡頭了。

輕輕跪下單膝,屈歸靈細致的拂去女人臉龐上的發絲及沙粒,視線避開了對方腹部的巨大傷口,憎惡的皺著眉——他從不喜歡任何傷痕的樣子,他認為每一樁破壞人體均勻的傷痕,都表示一種罪惡。

那年輕的女人在吃力的蠕動嘴唇,好像要訴說什麼,屈歸靈側臉俯貼下去,同時也嗅到了一股血腥與體香的摻合氣息;女人的聲音低弱細微,令人不禁聯想起風中殘燭、斷線飄搖向九霄之外的風箏!

“我……我叫何如霜……壯士……相遇於人鬼異途……之前……也是有緣……能不能……煩請壯士幫我做一件……事?幸蒙慨允……則存沒皆感……”

屈歸靈不忍拒絕,亦不願拒絕,他點點頭,耳朵貼得更近了。

女人的全身忽然抽搐了一陣,臉sè越變慘白,一層青翳覆蓋在她眉眼當中,雙目的瞳孔也在慢慢擴散,她像是努力提著一口氣,急促又斷續地道:“在……在我貼胸……胸的暗袋裏……有一封信……請……請壯士送到‘海口麻’‘千帆幫’的總堂……親自……交……交給何起濤……”

屈歸靈又點頭;女人大口大口呼吸著,宛似在和某種無形的壓迫力量掙紮:“取……取……我的項……鏈做……證物……”

屈歸靈用手按住對方的肩梢,表示明白,女人定定的望著他,眼瞳深處,生命之火正在熄滅:“務……必!”

屈歸靈的臉頰肌肉痙攣了一下,斷然回道:“當然!”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她仿佛要伸手去握住屈歸靈的手,眼睛那麼激情又忘形的盯視著屈歸靈,這不移不轉的盯視,像煞千百年前他們已經如此凝望過了,雙方竟有著依稀相識的感覺,在那個時空、那段歲月裏原就有著這樣不泯的契合?輪回了多少世才再重逢、而重逢的一刹已成永訣?

屈歸靈近乎木然的撫上了何如霜那雙不曾瞑合、卻依然幽邃的眼睛,感觸裏,充滿了惆悵悲戚;陌路相見,交似浮萍,如何會生出這般的傷感情懷,連他自己也不能解釋。

生與死,隻是自然界中一項不變的定律,永恒的循環,屈歸靈見過經過,早已淡然,在他所跋涉的生之旅途間,極少事物得以引發他心緒的激動或感情的波蕩,可是,像眼前的這次乍遇初識,卻給予他無以擺脫的沉痛,他實在說不上是什麼因由所使然。

在離開浪cháo奔止的遠岸掘上五個凹坑,也不是樁容易的事,盡管沙土較軟,亦累得他微微喘息,但入土為安,總是對死者的一種交待、活人的一項慰藉,魂兮歸去,且看報應人間。

“海口集”距離屈歸靈現在站立的地方並不很近,總也在五百裏開外,五百裏路,若以他胯下的“驚雷”足程來算,約莫亦得跑上兩天才成,他心裏急著想把揣在懷中的那封沾滿血跡、牛皮紙加蓋火漆印的信函送到,但問題在於他還有另一件要事橫在眉睫——與郝青山之會。

這場約會,決不是一樁令人愉快的晤麵,正好相反,它的內涵乃是十分火爆的;郝青山和屈歸靈曾經是朋友,不算很親密的朋友,十七天前的一個深夜,郝青山的獨生兒子在“雙槐鎮”企圖強暴一家小酒館的掌櫃女兒,屈歸靈恰巧在那裏飲酒,見狀之下自不能不管,先是告誡那登徒子,對方當時也灌多了黃湯、加上仗恃著老子的威勢,居然借酒裝瘋、愣不買帳,於是,接下來便挨了屈歸靈一頓好揍,這頓揍挨得不輕,連左臂都打折了,事後,顯然這小子的老爹極不高興,向屈歸靈下了帖子約見,雖然雙方尚未朝麵,屈歸靈也明白必是會無好會了。

從他居住的“千疊崗”,要到郝青山的宅第所在“大王莊”,這片濱海的“落月灣”乃是必經之地,因此,他才會遇上何如霜,才會在心間無端打上這麼一個結,此時,他必須先到“大王莊”去,“大王莊”就在“落rì灣”

前麵三十裏處,而且,約會的時辰也快到了,他自來不願失信。

“驚雷”是一匹渾身毛sè油黑烏亮的駿馬,它是屈歸靈多年來相依相恃的夥伴,馬兒通靈,時常能與屈歸靈心意溝通,它一直陪著主人出生入死,周旋於充滿險惡的環境裏,馬兒是永不會見異思遷、永不會受功利誘惑的,所以,屈歸靈與他的坐騎有著血肉相連的手足之情。

蹄聲不徐不緩的往前淌,青山綠水,亦不過過眼煙雲,柳橋陌路,也就逐漸遺在身後了。

“大王莊”約莫有百來戶人家,差不多全是郝青山的佃農,百來戶人家被四周翠碧油綠的莊稼地圍繞著,雞犬相應、炊煙不絕,襯以遠處的層山疊峰,寧靜清幽,頗富鄉趣,一點江湖上那種森嚴冷肅的霸氣都沒有。

但是,郝青山便住在這兒,他是江湖上頗負盛名的“九連幫”大首腦,“九連幫”在北地九個大碼頭都cāo持著監棧倉儲買賣,財源滾滾,人多勢大,黑白兩道上全有他們的影響力,而一般人恐怕想不到,這麼一個幫會的頭領,居然落戶在如此平實純樸的田莊之內。

郝青山的宅子非常容易找,幾乎不須要詢問,屈歸靈就一直登門而達——那是整座莊子裏最堂皇氣派的房屋,高圍牆、黃銅大門,還起得有裏外三層的樓閣,農村中起樓閣,便不是富豪亦是大佬,郝青山身份正好符合,上去敲門,包管不錯。

門隻叩了兩下,已自內呀然啟開,來應門的是個青衣小廝,長得眉清目秀,一副機靈模樣;他先是朝屈歸靈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哈著腰問:“這位爺,尊姓可是屈?”

屈歸靈淡淡地道:“不錯,姓屈。”

小廝的腰壓得更低了,同時側身一邊,臉上堆滿了笑:“屈爺且往裏請,我家老爺早在候著大駕了。”

回頭望一眼拴在石階左旁木樁上的坐騎,屈歸靈腳步才抬,那小廝已可意地道:“屈爺寬念,你老的牲口,小的稍停自會著人照料。”

點點頭,屈歸靈由對方在前引領,經過中間這片鋪著麻石地的敞院,直達正麵的樓閣,樓閣底層,是座大廳,身材魁偉,滿臉大黑胡子的郝青山便卓立大廳門口相迎,此外半個人影不見。

屈歸靈滿布風塵又泛著古銅sè澤的粗糙麵孔上,透著幾分倦意,卻仍顧著基本的禮數,他踏上幾步,先行抱拳:“久違郝兄,近來可好?”

郝青山強顏一笑,也拱拱手道:“本來還過得去,卻叫你觸了黴頭,搞得我滿心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