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買《飲冰室文集》記(2)(2 / 2)

交遊文士,謁見權貴,嚇唬無知。

還有,著書立說,第一要買紙筆,派頭大些的,還要雇人抄寫。抄寫出來了,真想藏之名山的井不多,多的是急於發表,和讀者見麵。那時又沒有這麼多的報刊雜誌,隻有刻印。刻印這件事,可不簡單,成本很大,曠日持久,弄不好就賠本,那時又沒有公家津貼。

一般的人,刻不起書,崔述也是這樣。他帶著稿子到了北京,在旅舍遇到了一位從江西來的舉人叫陳履和,一看他的文稿,立即拜他為師,並承擔為他刊刻書稿的任務。先在南昌刻了一部分,後又在山西太穀刻了一部分,及至作者亡故,陳履和受全書於棺前,在浙江東陽彙刻出齊。這就是陳履和在序中說的:“以盡吾二十五年事師之職,以慰吾師四十餘年著書之心,餘願足矣。”這是難得的師生之誼,令人羨慕。但這種文字情誼,就是在舊社會,也是不多見的。時至今日,且不去談論它吧。

因為“師道”固然不行,“生遭”也很難說了。

遺書刻成,還要請名人作序,這件事也落到了陳履和的身上。他請了一位賜進士及第、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實錄館總裁、武英殿總裁、上書房行走、禮部肖書、兼署戶部尚書、教習庶吉士、加六級隨帶加二級、紀錄四次、山陽王廷珍作序。

這在當時,確是難能可貴的了。因為所列的官銜,比歐陽修在瀧岡阡表一文後麵所列的,還要長一些,煊赫一些。

然而,即使有名人作序,書也不一定就能流傳。崔述在生前,就感覺到這一點了。他有一篇《書考信錄後》,大意說:他中了秀才舉人,“郡人爭譽之”,“數百裏之內,人莫不交口豔稱之。”“而會試數不第,自是稱之者漸少。”“四十以後為考信錄,自二三君子外,非維不複稱之,抑且莫肯觀之。”當餘生前已如是,況於身後,又安望其美斯愛而愛斯傳?然則餘之為此,不亦徒勞矣乎!”可見,同郡人羨慕的是做官,是榮華富貴,至於什麼學術,什麼著作,並不重視。現在有了稿費,著作直接與經濟聯係起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依我看,他這部著作,如果不是遇到清朝末年,學術思想大變,讀書人從八股取士中解放出來,它究竟沉埋到哪年哪月,就很難說了。

型崔述是儒家正統派,他把“道”和聖人聯係起來,把“道統”看成一條線。把“真理”絕對化,純淨化,像在真空管裏生成。我對這一點,是有些懷疑的。真理隻能是相對的,是不斷發展的,在發展過程中,它要吸收別的東西,或者說,是和別的東西互相滲透。就像河流一樣,隨其所至,它要滋潤一些東西,也必然為別的東西所滲入。“道”是這樣發展的,文化也是這樣發展的。不會有一成不變的道,也不會有一成不變的支化。

崔述是從曆史的角度,這樣主張的。但曆史的發展,也是很複雜的,綜合萬物,變幻萬端的。聖人是聖之時者,他的道,在往下傳的時候,必然要受不同時代思想的影響和充實,引起本身的變化。我們的古老文化,我們的古代曆史,如果隻有儒家,沒有楊墨,伎有老莊,設有縱橫家,小說家,沒有神話傳說,那將是多麼單調啊!書前他那篇《自敘》寫得很好,我也讀得懂,有興趣。這篇文字,有真情,有實況,有很好的見解。他在講述他對一世古書、一些人物的看法時,他常常引用當前的事例作證,有時是故事,有時是笑話,有時是諺語。使得這樣深奧的學術文章,充滿生機和活氣。

遺中有他的一本文集,是他的雜文。他的雜文寫得並不很精彩,大概是幼年寫“時文”寫慣了,帶有八股文的死板氣息。就像現在有些人,前些年寫大字報、大批判稿、應景詩文寫慣了,現在想認真搞些創作,總是轉不過來,帶有新八股的虛假味道一樣。

他是曆史考證家,不是作家。

一九八四年六月一日寫訖書衣文錄前有此錄,已印行矣。續有所得,仍輯存之。體倒不變。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日,作者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