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經保定,車輛到齊,要吃午飯,我提出開到一個好些的飯店門口,我請客。我覺得這是責無旁貸的事,卻也沒有人對我表示感謝。其實好些的飯店,也不過是賣炒餅,而餅又烙得厚,切得塊大,炒得沒滋味。飯後每人又喝了一碗所謂木樨湯。
然後又上路,到了新安縣,天還早,在招待所體息一下,我們編劇組又一同繞著城牆,散步一番。我不記得當時這位女演員說過什麼話。她穿得很普通,不上台,誰也看不出她是個演員來,這也是“文化革命”的結果。
聽說,她剛剛休完產假。把孩子放在家裏,有些不放心吧。她擔任的那個主角,又不好演,唱段、武打很多,很是吃力。她雖然是主角,但她在台上,我看不到過去的花旦、武旦的可愛形象。她那一夾短發,一身短襖褲,一頂戴在頭上的破軍帽,一支身上背的木製盒子槍,一舉一動,都使舊有的京劇之美,女角之動人,在我的頭腦裏破滅了。可惜新的京劇之美,英雄之美,並沒有在舊的基礎上滋生出來。
在那些時候,我驚魂不定,終日迷迷惘惘,什麼也不願去多想,沉默寡言、應付著過日子。周圍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這樣過日子。不久,我得了痢疾,她和另外兩位女演員,到我的住處看望我,這可能是奉領導之命,還提出要為我洗衣服,我當然不肯,向她們表示了謝意。
我們常常到外村體驗生活,都是坐船去。有一次回來時天晚了,煙霧籠罩著水澱,我和這位演員坐在船頭上,我穿著單衣,身上有些冷,從書包裏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外麵,然後又沒精打采地蜷縮在那裏。可能是這種奇怪的穿衣法,引起了她的興致;也可能是想給她身邊這位可憐的顧問增添點樂趣,提提精神,驅除寒冷,她忽然用京劇小生的腔調,笑了幾聲,使整個水澱都震蕩,驚起幾隻水鳥,我才真正地欣賞了她的京劇才能,並感到了她對我的真誠的好意。
那些年月,對於得意或失意的人,成功或失敗的人,造反或打倒的人,生者或死者,都算過去了,過去很久了。我也更衰老了,但心裏保留了一幅那個年月人與人的關係的圖表。因此,這些情景,還記得很清楚。
我十二歲的時候,父親給我買了一本《京劇大觀》,使我對京劇有了一些知識。在我流浪時,從軍時,一個人苦悶或悲憤,徘徊或跋涉時,我都喊過幾句京戲。在延安窯洞裏,我曾請一位經過名師傳授的同誌去教我唱,因此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並終於形成了痛苦的結果。在農村工作時,我常請一些民間樂手為我操琴,其實我唱得並不好。後來終於有機會和這個劇團的內行專家們,共同生活了幾個月,雖然時候趕得不好,但也平平安安,相安無事。
今年春天,忽然有一位唱花臉的同誌來看我,談起r這段往事。我送給他一本書,隨後又拿了一本,請他送給那位女演員。
一九八四年三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