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放學了,教室裏隻剩了我和陸小琴兩個人,我們正討論著一道數學難題。楊叔衡迎麵走來,和我們兩人打了個招呼然後停在了窗邊。陸小琴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知趣地收拾了一些書本走開了。
他高大魁梧的身軀站在我麵前,遮住了滿窗的夕照。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裏有著某種專注的東西令人炫目。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感受到了他那雙眼睛的與眾不同和光亮動人。
“你真不夠意思。”他用了一種異常平靜的口吻,說。
他的話讓我感到他很小孩子氣。我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目光從他的眼睛深處移開,我慌亂地反問:“是嗎?”
“是的!你要是夠意思的話,那麼在講座完畢之後,你就應該隨我來的!”他挑高了眉毛,將雙手按在課桌上繼續深入地望著我,說。
“我為什麼要隨你去呢?你又沒預先告訴我。”我把數學習題本和一本小說塞進了書包裏,頭也不抬地說。
“因為你懂得我的意思,你明知道的。”他簡單地回答道,語氣裏帶著一點淡淡的責怪。
是的,我明知道他為我而來,我明知道他在辦公室裏幾次三番對抗物理老師是因為要保護我!我心慌了。
“不,我不懂你的意思,一點兒也不。”我抬起頭,撫了撫散亂的鬢發,故意否認地說,同時用一種不被理解而傷心鬱悶的眼神迎向他的目光。
“真的是這樣的嗎?你沒騙我?”他笑著疑惑地問。
我違背意願地點了點頭。也許,女孩子就是這樣口是心非的。可是,我為什麼不肯承認和坦露自己的真實想法,明知道這種逃避根本沒用!
他開始不說話,隻是默默地注視著我,眼裏的那層光芒似乎更亮了,再次燃起了我心裏那已經萌芽的情感。我頓時飄飄忽忽、愣愣地坐著。
許久,他小心地托起我的下巴,使我不得不再次迎向他那灼熱的目光。他溫和地說道:“你還不準備嗎?”
“準備?準備什麼?”我不解地皺皺眉,腦子裏有點混混沌沌的。是緊張過度的緣故,還是欣喜若狂的原因?
他聳聳鼻子,似乎盡量要使語氣保持平和:“你真是個壞東西,很讓我生氣!”
“我真的不知道。”我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瞥著他的反應。
然而他似乎真的生氣了!他的眉梢已不耐地糾結了起來,他的複雜情緒陷入在深深的眉褶裏。接著,他很不自覺地摸出了一支煙,叼在嘴裏,找尋著打火機正待點燃。
“對不起,這裏是學校!”我輕聲喊。
他無奈地藏起了煙,卻又用力地拉住了我的手。
“幹什麼?”我驚跳起來,大聲地叫道。
“吃飯!”他簡單而又利落地說著,不容分說地拉起我就走,使得我差點被絆倒。他扶都沒來得及扶我,繼續攥著我的手飛跑。我幾乎是被他拖下樓梯的。此時,他是瘋狂的,猶如一隻被追獵的野獸!
他像是對我們學校十分熟悉似的,帶著我穿過一塊草坪邊的捷徑,又從教師車棚跑過直達校門口。此時我已經氣喘籲籲了,可是他並不放鬆,趕時間般帶著我跑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拐進了一家最近的小酒館。
裏麵有幾個同校的同學在一起吃晚飯,他們驚訝地望住我。我和他進了單獨的一個小間,裏邊布置得很漂亮。一位服務員特意過來放了一首曲子。但我根本無意去欣賞這一切。我隻想坐下來讓自己休息一會兒,而他並不坐下,隻是邊猛喘著氣邊看我,室內的光線有些昏暗,更顯得他那眼神裏的光亮延伸出一點曖昧的意味,也算是一種情調吧!但是,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
另一位服務員過來,問我們要點什麼。楊叔衡點了幾樣菜和兩瓶啤酒,盡管他也征求我的意見,但對比上一次,這次他給我的感覺卻是一種說不出的霸道。此時,他的那種彬彬有禮和客氣都有點心不在焉的味道,像是走個客套的形式。
“對不起,麻煩等一下。”我叫住了服務員,“給我一杯咖啡。”
楊叔衡很驚訝於我的不配合,他用一種淡淡的憤怒的眼光望著我,但他並不反對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上次他不讓我喝酒,我卻堅決要喝,而這次他打算和我一起喝酒,我卻毫不留情地點了一杯咖啡。隻是他的注視令我心慌,此時我腦子裏兩種聲音又一次進行了對話,進而上升到爭論、對抗,最後那種蠢蠢欲動被擊敗了,理智的決心悄悄占據了上風。也許這一次我就應該理智地和他講明白,說清楚。
服務員把東西端了上來,把那杯咖啡放在我麵前。那股苦澀的咖啡熱氣衝上我的臉龐,卻有一種舒服的感覺,讓我更清醒地認識了自己和眼前的楊叔衡。我放了三塊方糖進去,接著便是方糖沉入杯底的沉悶的聲音。
此時,楊叔衡已叼起一支燃著的煙,猛吐著煙圈,大大小小的,他仰起頭望著它們直到消失。他輕言輕語地說:“雨謙,謝謝你!”
“我不明白你的謝。”我嗅著香煙的氣味,有點鼻塞和窒息的感覺。
“你把我畫得那麼好!可是,配上李後主的那兩句詞,卻嫌太淒涼了。我們在一起應該是快樂的、樂觀的,是不是?”他的目光帶著欣賞、冷靜和溫和,居然還含著一種深深的批評與反對。他手指裏還夾著大半截的煙,卻早已滅了,他並不覺得,隻是凝視著我,眼裏的光亮有些黯淡,這使我捉摸不透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我一直在思考我們之間……”我低著頭,望著咖啡裏若有似無的我的臉。
“然後呢?”他露出一種欣喜的表情,伏在桌上琢磨著我低頭含眉間的心緒。
我再也無法說下去,細細地抿下一口咖啡,費力地將它咽下去。
“好苦!”我聳了聳肩,苦笑著說。
然而他卻捕捉到了我的真實意思,他那如水般的眼神覆蓋了我,說:“雨謙,什麼也別說,我懂你。”
我記得,那是他在小說《尋尋覓覓》中所寫的句子,如今他用這句話來安慰我,帶來了滿江浪潮,試圖淹沒我已經暗暗下定的決心!他那雙溫暖有力的手抓住了我那雙冰涼的小手,激動地放鬆,握緊,再放鬆,再握緊……如此重複了好幾次。
於是,我不再說話。而他對著我,一直動情地輕喊著我的名字,喉結不住地上下聳動,甚至想時刻看清我內心那些細微的變化和活動。
“謙謙,謙謙……”他如此親昵地喊著我。我的心在劇烈地絞痛,終於不可壓抑地大聲哭起來。
“雨謙,你怎麼哭了呢?……哦,我擰疼你了嗎?”他忙下意識地鬆開了用勁的手,一臉的抱歉和自責。
“我……”我想說些什麼,可是喉嚨底下卻似被一塊硬東西緊緊地卡住了,竟令我連一個字都不能說出來,隻有哭。在哭的瞬間,我幾乎沒有什麼具體的思想,也抓不住一絲一毫的東西。整個人同透過玻璃牆的暮色纏繞在一處,是一片模糊的蒼茫。我是多麼希望保持這種混沌狀態,可以有理由逃避一切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