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沉吟著,那大小姐便說道:“就是去年在咱這裏一連吃了兩月花酒的卜大人呀!”
賽金花聽了,想起了這位卜大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色狼”,一個令妓女難以侍奉的角色兒,那麼他這“沐恩”二字……賽金花再老辣,也不覺麵上微微地一紅。但既已明白了來者的身份隻是個嫖客,便吩咐道:“還不快請他進來!”
大小姐道:“我請過了,可他屬什麼沒有宗拖千太太的旨意,他不敢進來。我對他說,你有沒有弄錯呀?我們先生不姓宗,可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門外,戴著紅纓帽子,拖著花翎,一幅等著上司傳見的樣子,你說好笑不好笑?”
賽金花隻好迎了出去,之間這卜葛廉果然穿得衣冠濟楚,翎頂輝煌,更兼垂手鵠立,低眉順眼,越發顯得像等候上官傳見一般。賽金花見了,未免咯咯笑出聲來:“都是熟客,何必——”賽金花鶯聲乍起,那卜大人便如同聽到了法輪綸音一般,立即鵝行鴿步,如同參見上官一般,走向前來,便要仆地行大禮了。
賽金花哪裏見過這樣的嫖客?趕緊伸出玉手拉他。不料這卜大人竟嚇得連連倒退,口中謙卑地說:“沐恩今天特地專程來給總統憲太太請安的。”說著便不由分說,早已雙膝跪下地去,恭恭敬敬地扣了四個響頭。
賽金花見他憑空叩起頭來,頓時手足無措,便道:“卜大人,你這算怎麼回事?”邊說邊伸手去拉他,卻如何拉他得起?無奈何,隻好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跪下去還禮。那位卜大人卻就連連地說道:“不敢,不敢!總統憲太太,實在太客氣了!”
這一場跪拜直弄得整個窯子門裏都大笑不止,可那卜大人卻若無其事地趴起了身子,一點慚愧的模樣都沒有;然後又鄭重其事地請客,喝了好大一個肥諾。之後才站立一旁,垂手侍立。連坐也不肯坐。賽金花再三讓他坐下,她卻一再辭謝:“總統憲太太在上,哪有沐恩的坐處。”賽金花無奈,隻好佯嗔:“你卜大人是想罰我也站著呀!”這卜大人才斜著身子坐在了椅子沿上。
賽金花剛要開口與這卜大人寒暄幾句,這卜大人便立即離座答話,那詞語謙卑莫名:“沐恩自從受了總統憲太太的格外栽培,欣賞的感激一時也說不盡。如今在總統憲太太麵前,哪裏敢放肆?”
這時,賽金花才明白:“原來自己的身份突然發生了變化,由一個青樓粉頭變作了“總統憲太太”弄得自己的貼身小支使都弄不明白這新頭銜,竟錯叫成什麼“宗托千太太”,而那“沐恩”更來得滑稽,本來是工部郎中拿著銀子來尋歡作樂,她一個酒色娼妓隻能強顏歡笑來求得他的賜恩,現在也翻過來了,那些含著屈辱和心酸的陪酒陪夜,倒成了一種“恩賜”了,虧這卜大人想得出來!
卜大人為了“感恩戴德”,不惟有謙詞,而且有厚禮,送上了四樣首飾:一對珠花、一對金鐲子、一隻金剛鑽戒指、一副翡翠押發、雙手捧著,獻給賽金花:“這一點點東西,不過聊表沐恩孝敬的意思,不成敬意。”賽金花接過來看時,之間珠子。翡翠和金剛鑽都是上等的成色,那副鐲子也打造得十分喜歡,於是就按照妓家的慣例,要留這位卜大人住宿了。
豈知卜大人此番卻不肯再“沐恩”,倒說除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原來八國聯軍要查辦與端王有瓜葛的人,端王支持過“滅洋”的過激行為,這卜大人當時在端王哪裏討好,因而成了八國聯軍點名要提去治罪的元凶。這些日子裏,他如熱鍋上的螞蟻,好容易打聽出賽金花這條門路來,要利用賽金花的肉體去運動瓦德西,救下他這一條性命來。
賽金花翻了思慮,因為她實在不了解官場的把戲。雖說她二次墮落風塵,結交的都是達官貴人,但那位顯宦是把歡場當公堂的?況且作官為宦的人又有幾個把她不看作是粉頭而看作是幕僚的?她弄不明白眼前這位卜大人在這場動亂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她該不該為這位卜大人說好話。
這時卜大人又開口了:“我知道總統憲太太是最重情義的人,沐恩的性命如今就攥在總統憲太太手裏。因為隻有瓦德西總統發話沐恩才能逃脫滅頂之災,而瓦德西總統又最肯聽憲太太的話。這真是沐恩的洪福!看在沐恩也是個中國人的情分上,看在沐恩一片赤誠之心的情意上,總統憲太太就格外施恩吧!”
說著,這卜大人又再次要跪下了。
賽金花將他扶了起來,眼裏卻就含著淚水了。
她好感動。因為她自當清倌人開始,而是年來都是達官貴人的玩具。即使那個改變了她命運的洪鈞,最初還是將她當成供作消遣的小星?幾曾對她如此謙卑過?那瓦德西對她也許有些真情,但也是因為她又出眾的姿色,是東方的美人。至於那些花了錢來取樂的,哪個不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的色心?她兩度墮入青樓,見到形形色色的男人,誰曾對她說過這個“情”字?隻有她對男人講過“情”呀,“愛”呀,男人卻諱言這個字,哪怕是虛偽的也不屑於講,好像他們花了錢,購買的便是她的身子,無須乎對她講什麼“情”字。“情”字對她來說是過分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