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自殺問題
——柔石
我和未君無聊的走過一條街。
一隻癩皮狗——看來已經活著多年了。——全身已沒有一根光滑的毛,隻有正在黴爛的皮和肉,看得使人發疹。它的後兩腿已不能走,大概因偷吃的緣故,被人家打斷腳骨。當它走起路來,隻是前兩腳一步一步的爬,後兩腿跟著拖去。但走不到一丈路,又停住,喘著,兩顆使人討厭的眼睛,左右亂望,恐懼地,又遲鈍地,它好像要求別人給它東西吃。但當別人走近它時,它又怯怯地爬去了拖著後兩條腿。
果然,誰也沒有東西給它吃。隻有強壯的男子要在它的身上踢一腳,小孩子也要用棒向它的頭上敲一下,因為它還能嗚嗚的叫。
未君有些忿忿,代狗不平似的。他先用手揮開孩子,以後說道:“可惡的畜生,它為什麼不自殺呢?貪戀些什麼?還要貪戀!生命真值得這樣貪戀麼?”
過一息,他更起勁的:“可憐的畜生,已經變做一隻人類都討厭的死物。它不應該在人類麵前嗚嗚的叫,它應該自殺,跳到一條河裏去!”
這時我說,——我是有些冷淡的。
“自殺是權利呀,自殺不是義務呀,但有這種權利的,怕還不會使用這種權利呢!否則,你看,誰還願帖耳伏首的活,地球上隻怕剩著幾人享福了。”
“哼,人類是有責任,狗有什麼責任呢?”未君血氣沸騰的,不以我為然。一息,他又說:“革命,反抗,和惡勢力宣戰,人類是會造成有幸福的將來。”
“但狗這樣的活,也是勇敢的,忍耐的。它也還希望它有幸福的將來,雖則它有幸福的將來,或隻僅僅是一塊別人所遺落的豬肉骨頭而已。它的偷生,我想,倒比我們更有實在性的。”
我微笑地說了,未君卻更忿忿地,幾乎對我發起怒來。
“你真沒有道理,人有向上性,狗有向上性麼?”
“怕不見得。”我說,“我不相信,我隻覺得人有奴隸性,處處表現他的動物的劣等的樣子。依賴,仗勢,貪利,胡鬧等等,你看,滿目都是。”
未君一時默然。以後說:“人總沒有自殺的充分的理由,像這隻狗,實在可以去跳河而死了!”
我說:“你不要在狗的前麵驕傲,它到這樣的地步還活給你看,這真是它應在你的前麵驕傲的地方呢!狗無論你們如何打它,踢它,它餓著肚皮,它還是這麼說,——我要活,我怎樣也要活!這真是它厲害的地方。人有這樣的勇氣麼?”
未君沒有再說,但他心裏還是對我不舒服的。
寓言
——朱湘
從前的時候,人不怕老虎,老虎也不咬人。
有一天,王大在山裏打了許多野雞野兔,太多了,他一個人馱不動,隻好分些綁在獵犬的背上,惹得那狗涎垂一尺,盡拿舌頭去舐鼻子。獵戶一麵走著,一麵心裏盤算那隻兔子留著送女相好,那隻野雞拿去鎮上賣了錢推牌九。
他正這樣思忖的時候,忽見前頭來了一隻老虎,垂頭喪氣的與一個大輸而回的賭徒差不多。
王大說:“您好呀?寅先生為何這般愁悶,愁悶得像一匹喪家之犬。看你那尾巴,向來是直如鋼鞭的,如今卻夾起在大腿之間了;還有那腳步向來是快如風的,如今也像纏了腳的老太太,進三步退兩步了。”
老虎說:“王老,你有所不知,說起來話真長著呢!”說到這裏,它歎氣連天的。“我家有八旬老母,雙眼皆瞎,又有才滿月的豚兒,還睡在搖籃裏,偏偏在這時把拙荊亡去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出去尋找食物,走了一個整天——”說到這裏,它忽然看見王大背上與獵犬背上滿載著的野品,便道:“呀,原來都在這裏,怪不得我空跑了一天呢!”
它接著哀懇道:“王老,先下手為強,這句俗語我也知道。不過,我實在是家有老母小兒,它們已經整天不曾有一物下咽了。我如今正年富力強,餓上十天半個月還不打緊,它們一老一幼,卻怎麼捱得過呢!萬一它們有個長短——”
它說到這裏,忍不住的傷心大哭起來,一顆顆的眼淚,從大而圓的眼眶裏麵滴下,好像許多李子杏子似的。它的哭聲驚動了頭頂上樹枝間的割麥插禾,一齊飛入天空,問道:“這是為何?這是為何?”
王大隻是搖頭。
老虎又哀求道:“不看金麵看佛麵,我前生也姓王,隻看我額上的王字便是記認。你對於同宗,難道也忍心坐視不救嗎?”
王大隻是搖頭。
老虎陡然暴怒起來,它大吼一聲,跳上去把王大的頭一口咬下來,說道:“看你再搖,這鐵石心腸的畜生!”
獵狗搖著尾巴,笑嘻嘻的說:“大王,你過勞貴體了,讓小畜替你把這些野雞野兔連著王大的身體一齊馱去寶洞罷!”
自此之後,老虎知道人是一種賤的東西,隻怕強權,不講道理,於是逢著便咬,報它昔日的仇。
從旅到旅
——繆崇群
倘使說人生好像也有一條過程似的:墜地呱呱的哭聲作為一個初的起點,彌留的哀絕的呻吟是最終的止境,那麼這中間——從生到死,不管它是一截或是一段,接踵著,賡連著,也仿佛是一條鐵鏈,圈套著圈,圈套著圈……不以尺度來量計,或不是尺度能夠量計的時候,是不是說鏈子長的圈多,短的鏈子圈少呢?
動,靜,動,靜……連成了一條人生的過程,多多少少次的動和靜,謳歌人生燦爛的有了,詛咒人生重荷的也有了。在這條過程上,於是過著哭的,笑的,和哭笑不得的。然而在所謂過程裏:過即是在動,靜也是在過,一段一截地接踵著,賡連著,分不清動靜的界限,人生了,人死了,無數無,量數的……
從生到死,不正可以說是從旅到旅麼?
鐵一般的重量,負在旅人的肩上;鐵一般的寒氣,沁著旅人的心,鐵的鐐銬鎖住了旅人的手和足,聽到了那釘鐺的鐵之音,怕旅人的靈魂也會激烈地被震撼了罷?
想到了為旅人的人和我,禁不住地常常前瞻後顧了,可是這條路上布滿了風沙和煙塵,朦朧,暗淡,往往傷害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瞻顧都是徒然的,我不再躊躇,不再迷惘了;低著頭,我將如瓦爾加河上的船夫們,以那種沉著有力的唷喝的聲調,來譜唱我從旅到旅的曲子。
溺身於情
——培根
有人說:“人生不過是一座大舞台”,但我不讚同這種說法。好像一個本該思考天意,追求高尚目標的人,卻應一事不做而隻拜倒在一個小小的偶像麵前,成為自己感官的奴隸——雖說還不是與禽獸無異的奴隸,但畢竟也隻是娛目色相的奴隸。難道上帝賜給人類眼睛的目的不是看更高尚的東西嗎?
過度的愛情,必然會誇張對象的性質和價值。例如,隻有在愛情中,才總是需要那種浮誇諂媚的辭令。而在其他場合,同樣的辭令隻能招人恥笑。古人有雲:“最大的奉承,人總是留給自己。”但對情人的奉承應算例外。因為再偉大的人也甘願拜倒在情人的腳下。所以古人說得好:“戀愛者難保神智清明。”情人的這種弱點不僅在外人眼中是明顯的,就是在被愛者的眼中也會很明顯,除非她(他)也在愛他(她)。所以,愛情的代價就是如此,若得不到要求的愛,那就隻有得到輕蔑。由此可見,人們應當十分警惕這種感情。因為它不但會使人喪失其他,而且可以使人喪失自己。
至於其他方麵的損失,古人早告訴我們,那追求海倫的人,舍棄了天後和巴立斯的禮物。這就是說溺身於情的人是甘願放棄一切的,包括金錢和思想。
愛情在人心最空虛、最寂寞的時候最容易進入,也就是當人春風得意、忘乎所以和處境窘困、孤獨、淒涼的時候。雖然在後一情境中不易得到愛情,但人在這樣的時候最急於跳入愛情的火焰中。由此可見,“愛情”實在是“愚蠢”的兒子。但有一些人即使心中有了愛也會加以控製,使它不妨礙重大的事業。因為愛情一旦幹擾事業,就等於在人與目標之間築起了一道高牆。
我不懂是什麼緣故,使許多軍人更容易墮入情網,也許這正像他們嗜愛飲酒一樣,是因為歡樂可以緩解長久的緊張狀態。
人心中都有一種博愛,若不集中於某個專一的對象就必然施之於更廣泛的大眾,使他成為仁善的人,像有的僧侶那樣。
夫妻之愛,使人類繁衍;朋友之愛,致人於完善。但那荒淫縱欲的愛卻隻會給人帶來毀滅。
走出的道路
——泰戈爾
一
這是腳走出來的一條路。
它從樹林裏出來,奔向田野,從田野通向河岸,來到渡口附近的榕樹下,然後它從河對岸斷裂的台階拐向村裏;爾後經過亞麻地,穿過芒果園中的樹蔭,繞過荷花池畔,沿著大車道的邊緣,不知通向哪個村落。
在這條路上,曾經走過多少人哪!有的人越過我,有的人和我並肩而行,有的人隻從遠處現出了身影;有的人披著麵紗,有的人則容顏袒露;有的人前去汲水,有的人則提著水罐返回村舍。
二
現在白晝已經過去,黑夜降臨。
有一天,我曾經覺得,這條路是屬於我的,完全屬於我的;可是現在我才發現我帶來了隻能沿著這條路走一次的命令,此外再也沒有什麼。
越過檸檬樹對麵的那個池塘,經過有十二座廟宇的河邊台階,經過河灘、糧倉、牛舍——不能再回到那有著熟悉的目光、話語、相貌的住所!“原來是這樣啊!”這是一條前進的路,而不是一條後退的路。
今天,在這朦朧的黃昏中,我再次回首返顧,我發現這條路就是一本被遺忘的歌集,歌詞就是人們的足跡,而曲子就是那晨歌的樂曲。
有多少人在這條路上走過呀!這條路,在它自己那唯一的塵土畫麵上,簡要地描繪出它們生活中的所有往事;這一幅畫麵,從太陽升起的方向通向太陽降落的地方,從一扇金燦燦的大門通向另一扇金燦燦的大門。
三
“噢,腳走出的路哇!請不要把那長久以來發生的許多往事積埋在你的塵埃裏。現在我把耳朵貼在你的塵土上,請你對我悄悄述說!”
路,用食指指向那漆黑的夜幕,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