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麼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地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隻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真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地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命運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婚約了。我說不信,你帶戒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震醒;我那時雖則醒了,而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心裏隻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徐誌摩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關緊眼簾內視,隻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

浴線肉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嚷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烏咽聲,相間的起伏,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

但我獨坐的廊前,卻隻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隻是幽幽的微展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因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紗似的錘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隻剩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隻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無窮的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淼的煙波之外:想割斷係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凶險,是他愛取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

他崇拜行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鬥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吸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隻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火舌,隻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食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隻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蕩中——夏之榮葉,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遠處有福的山穀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變幻的浮遊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的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製的春裙;口銜煙鬥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喜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複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凶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刹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天堂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隻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時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刹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裏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絲,細極狹極的線絲,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

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憧憬

——廬隱

親愛的——

你瞧!這叫人怎麼能忍受?靈魂生著病,環境又是如是的狼狽,風雨從紗窗裏一陣一陣打進來,屋頂上也滴著水。我蜷伏著,顫抖著,恰像一隻羽毛盡濕的小鳥,我不能飛,隻有失神的等候——等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之神。

我正像一個落水的難人,四麵洶湧的海浪將我緊緊包圍,我的眼發花,我的耳發聾,我的心發跳,正在這種危急的時候,海麵上忽然飄來一張菩提葉,那上麵坐著的正是你,輕輕地悄悄地來到我的麵前,溫柔地說道:“可憐的靈魂,來吧!我載你到另一個世界。”我驚喜地抬起頭來,然而當我認清楚是你時,我怕,我發顫,我不敢就爬上去。我知道我兩肩所負荷的苦難太重了,你如何載得起?倘若不幸,連你也帶累得淪陷於這無邊的苦海,我又何忍?而且我很明白命運之神對於我是多麼嚴重,它豈肯輕易的讓我逃遁?因此我隻有低頭讓一個一個白銀似的浪花從我身上踏過。唉,我的愛,——你真是何必!世界並不少我這樣狼狽的歌者,世界並不稀罕我這殘廢的戰士,你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救起,而且你還緊緊的將我摟在懷裏,使我聽見奇秘的弦歌,使我開始對生命注意!

嗬,多謝你,安慰我以美麗的笑靨,愛撫我以柔媚的心光,但是我求你不要再對我遮飾,你正在喘息,你正在掙紮——而你還是那樣從容地唱著搖籃曲,叫我安睡。可憐!我哪能不感激你,我哪能不因感激你而怨恨我自己?唉!我為什麼這樣渺小?這樣自私?這樣卑鄙?拿愛的桂冠把你套住,使你吃盡苦頭?——明明是砒霜而加以多量的糖,使你嚐到一陣苦一陣甜,最後你將受不了荼毒而至於淪亡。

唉,親愛的,你正在為我柔歌時,我已忍心悄悄的逃了,從你溫柔的懷裏逃了,甘心為冷硬的狂浪所淹沒。我昏昏沉沉在萬流裏飄泊,我的心發出懺悔的痛哭,然而同時我聽見你招魂的哀歌。

愛人,世界上正缺乏真情的歌唱。人與人之間隔著萬重的銅山,因之我虔誠地祈求你盡你的能力去唱,唱出最美麗最溫柔的歌調,給人群一些新奇的同感。

我在苦海波心不知飄泊幾何歲月,後來我飄到一個孤島上,那裏堆滿了貝殼和沙礫,我聽著我的生命在沙底呻吟,我看著撒旦站在黑雲上獰笑。啊,我為我的末路悲悼,我不由的跪下向神明祈禱,我說:“主嗬!告訴我,誰藏著玫瑰的香露?誰采擷了智慧之果?……一切一切,我所需要的,你都告訴我!你知道我為追求這些受盡人間的坎坷!……一切一切,我所需要的,你都告訴我!你知道我為追求這些受盡人間的坎坷!……現在我將要回到你的神座下,你可憐我,快些告訴我吧!”

我低著頭,閉著眼,虔誠地等候回答,誰想到你又是那樣輕輕的悄悄的來了!你熱烈地抱住我說:“不要怕,我的愛!……我為追求你,曾跋涉過海底的宮闕,我為追求你,曾跑遍山嶽;誰知那裏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是飄渺,哪有你美麗的倩影?哪有你熟悉的聲音?於是我夜夜唱著招魂的哀歌,希冀你的回應;最後我是來到這孤島邊,我是找到了你!嗬,我的愛,從此我再不能與你分離!”

啊,天!——這時我的口發渴,我的肚子饑餓,我的兩臂空虛,——當你將我引到淺草平鋪的海濱——我沒有固執,我沒有避忌,我忘記命運的殘苛;我喝你唇上的露珠,我吃你智慧之果,我擁抱你溫軟的玉軀。那時你教給我以世界的美麗,你指點我以生命的奧義,唉,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然而,吾愛,你不要驚奇,我要死——死在你充滿靈光漾溢情愛的懷裏,如此,我才可以偉大,如此我才能不朽!

我的救主,我的愛,你賜予我的如是深厚,而你反謙和地說我給你的太多太多!

然而我相信這絕不是虛偽,絕不是世人所慣用的技巧,這是偉大的愛所發揚出來的彩霓!——美麗而協和,這是人類世界所稀有的奇跡!

今後人世莫非將有更美麗的歌唱,將有更神秘的微笑嗎?我愛,這都是你的力量啊!

前此撒旦的獰笑時常在我心中徘徊,我的靈魂永遠是非常狼狽——有時我似跳出塵寰,世界上的法則都從我手裏撕碎,我遊心於蒼冥,我與神祗接近。然而有時我又陷在命運的網裏,不能掙紮,不能反抗,這種不安定的心情像忽聚忽散的雲影。吾愛,這樣多變幻的靈魂,多麼苦惱,我須要一種神怪的力將我維係,然而這事真是不容易。我曾多方麵地試驗過:我皈依過宗教,我服膺過名利,我膜拜過愛情,而這一切都太拘執太淺薄了,不能和我多變的心神感應,不能滿足我饑渴的靈魂,使我常感到不調協,使我常感到孤寂,但是自碰見你,我的世界變了顏色——我了解不朽,我清楚神秘。

親愛的,讓我們似風和雲的結合吧。我們永遠互相感應,互相融洽,那末,就讓世人把我們摒棄,我們也絕對的充實,絕對的無憾。

親愛的,你知道我是怎樣怪癖,在人間我希冀承受每一個人的溫情,同時又最怕人們和我親近。我不需要形式固定的任何東西,我所需要的是適應我幽秘心弦的音浪。我哭,不一定是傷心;我笑,不一定是快樂,這一切外形的表現不能象征我心弦的顫動。有時我的眼淚和我的笑聲是一同來的,這種心波,前此隻在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感著,現在你是將我整個的看透了。你說:

“我握著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