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你的心音;
忽然輕忽然沉,
忽然熱忽然冷,
有時動有時靜,——
我知道你最晰清。”
嗬!這是何等深刻之言。從此我不敢藐視人群,從此我不敢玩弄一切,因為你已經照徹我的幽秘,我不再倔強,在你麵前我將服貼柔順如一隻羔羊。嗬,愛的神,你誠然是絕高的智慧,我願永遠生息於你的光輝之下,我也再不彷徨於岐路,我也再不望著前途流淚,一切一切你都給了我,新奇的覺醒——我的家,我的神……
異國秋思
——廬隱
自從我們搬到郊外以來,天氣漸漸清涼了。那短籬邊牽延著的毛豆葉子,已露出枯黃的顏色來,白色的小野菊,一叢叢由草堆裏攢出頭來,還有小朵的黃花在涼勁的秋風中抖顫,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們的秋思,況且身在異國呢!低聲吟著“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之句,這個小小的靈宮,是彌漫了悵惘的情緒。
書房裏格外顯得清寂,那窗外蔚藍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陽光,還有夾著桂花香的陣風,都含了極強烈的,挑撥人類心弦的力量。在這種刺激之下,我們不能繼續那死板的讀書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飯後,波便提議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點多鍾我們乘了市外電車前去,——這路程太近了,我們的身體剛剛坐穩便到了。走出長甬道的車站,繞過火車軌道,就看見一座高聳的木牌坊,在橫額上有幾個漢字寫著“井之頭恩賜公園”。我們走進牌坊,便見馬路兩旁樹木蔥蘢,綠陰匝地,一種幽妙的意趣,縈繞腦際,我們怔怔的站在樹影下,好像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黃色的柔光正蕩漾著。使我想象到一個披著金綠柔發的仙女,正赤著足,踏著白雲,從這裏經過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橫在那迭翠的峰巒上,如黑點的飛鴉,穿林翩翻,我一縷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排,我要吩咐征鴻它帶回故國吧!無奈它是那樣不著跡的去了。
我們徘徊在這濃綠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記前進了。一個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腳上穿著木屐,提塔提塔的來了。他向我們打量著,我們為避免他的覷視,隻好加快腳步走向前去。經過這一帶森林,前麵有一條鵝卵石堆成的斜坡路,兩旁種著整齊的冬青樹,隻有肩膀高,一陣陣的青草香,從微風裏蕩過來。我們慢步的走著,陡覺神氣清爽,一塵不染。下了斜坡,麵前立著一所小巧的東洋式的茶館,裏麵設了幾張小矮幾和坐褥,兩旁列著櫃台,紅的蜜桔,青的蘋果,五色的雜糖,錯雜的羅列著。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聲的喊了出來。於是潛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的重映出來,唉!我的心有些抖顫了,我是被一種感懷已往的情緒所激動,我的雙眼怔住,胸膈間充塞著悲涼,心弦淒緊的搏動著。自然是回憶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躪過的往事:
“唉!往事,隻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我悄悄的獨自歎息著。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幅逼真的圖畫再現出來……
一群驕傲於幸福的少女們,她們孕育著玫瑰色的希望,當她們將由學校畢業的那一年,曾隨了她們德高望重的教師,帶著歡樂的心情,渡過日本海來蓬萊的名勝。在她們登岸的時候,正是暮春三月櫻花亂飛的天氣,那些綴綿點翠的花樹,都是使她們樂遊忘倦。她們從天色才黎明,便由東京的旅舍出發;先到上野公園看過櫻花的殘妝後,又換車到井之頭公園來。這時疲倦襲擊著她們,非立刻找個地點休息不可。最後她們發現了這個位置清幽的茶館,便立刻決定進去吃些東西。大家團團圍著矮凳坐下,點了兩壺龍井茶,和一些奇甜的東洋點心,她們吃著喝著,高聲談笑著,她們真像是才出穀的雛鶯;隻覺眼前的東西,件件新鮮,處處都富有生趣。當然她們是被摟在幸福之神的懷抱裏了。青春的愛嬌,活潑快樂的心情,她們是多少可豔羨的人生呢?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毀壞了!誰能相信今天在這裏低徊追懷往事的我,也正是當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殘刻的流年嗬!它帶走了人間的愛嬌,它蹂躪了英雄的壯誌,使我站在這似曾相識的樹下,隻有咽淚,我有什麼方法,使年光倒流呢!
唉!這僅僅是九年後的今天。呀,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嶇的世路,我攀緣過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絕穀裏逃命,使我嚐著忍受由心頭淌血的痛苦,命運要我喝幹自己的血汗,如同喝玫瑰酒一般……
唉!這一切的刺心回憶,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淚滴,連忙離開這容易激動感情的地方吧!我們便向前麵野草漫徑的小路上走去。忽然聽見一陣悲惻的唏噓聲,我仿佛看見張著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的枝葉背後。立時那些枝葉都息息索索的顫抖起來。草底下的秋蟲,發出連續的唧唧聲,我的心感到一陣陣的淒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張長木凳子坐下。我用滯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陰陰森森的叢林裏睜視,當微風分開枝柯時,我望見那小河裏的潺湲碧水了。水上皺起一層波紋,一隻小劃子,從波紋上溜過。兩個少女搖著槳,低聲唱著歌兒。我看到這裏,又無端感觸起來,覺到喉頭梗塞,不知不覺歎道:“故國不堪回首嗬!”同時那北海的紅漪清波浮現眼前,那些手攜情侶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搖著劃槳,指點著眼前清麗秋景,低語款款吧!況且又是菊茂蟹肥時候,料想長安市上,車水馬龍,正不少歡樂的宴聚,這飄泊異國,秋思淒涼的我們當然是無人想起的。不過,我們卻深深的眷懷著祖國,渴望得些好消息呢!況且我們又是神經過敏的,揣想到樹葉凋落的北平,淒風吹著,冷雨灑著的那些窮苦的同胞,也許正向茫茫的蒼天悲訴呢!唉,破碎紊亂的祖國嗬!北海的風光不能粉飾你的寒傖!來今雨軒的燈紅酒綠,不能安慰憂患的人生,深深眷念著祖國的我們,這一顆因熱望而顫抖的心,最後是被秋風吹冷了。
我願秋常駐人間
——廬隱
提到秋,誰都不免有一種淒迷哀涼的色調,浮上心頭;更試翻古往今來的騷人、墨客,在他們的歌詠中,也都把秋染上淒迷哀涼的色調,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葉下,月冷莎雞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華滋。”柳永的《雪梅香辭》:“景蕭索,危樓獨立麵晴空,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同。”周密的《聲聲慢》:“對西風休賦登樓,怎去得,怕淒涼時節,團扇悲秋。”
這種淒迷哀涼的色調,便是美的元素,這種美的元素隻有“秋”才有。也隻有在“秋”的季節中,人們才體驗得出,因為一個人在感官被極度的刺激和壓軋的時候,常會使心頭麻木。故在盛夏悶熱時,或在嚴冬苦寒中,心靈永遠如蟲類的蜇伏。等到一聲秋風吹到人間,也正等於一聲春雷,震動大地,把一些僵木的靈魂如蟲類般的喚醒了。
靈魂既經蘇醒,靈的感官便與世界萬彙相接觸了。於是見到階前落葉蕭蕭下,而聯想到不盡長江滾滾來,更因其特別自由敏感的神經,而感到不盡的長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諸曇花一現。於是悲來填膺,愁緒橫生。
這就是提到秋,誰都不免有一種淒迷哀涼的色調,浮上心頭的原因。
其實秋是具有極豐富的色彩,極活潑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現象,並不像敏感的詩人墨客,所體驗的那種淒迷哀涼。
當霜薄風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見如火般的顏色染在楓林、柿叢、和濃紫的顏色潑滿了山巔天際,簡直是一個氣魄偉大的畫家的大手筆,任意趣之所之,勾抹塗染,自有其雄偉的豐姿,又豈是纖細的春景所能望其項背?
至於秋的犀利,可以洗盡積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燭幽微;秋是又犀利又瀟灑,不拘不束的一位藝術家的象征。這種色調,實可以蘇醒現代困悶人群的靈魂,因此我願秋常駐人間!
夏的歌頌
——廬隱
出汗不見得是很壞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種特別的輕鬆。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無窮的舒暢,僅僅為了這一點,我也要歌頌夏天。
其久被壓迫,而要掙紮過——而且要很坦然的過去,這也不是毫無意義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癱軟,好像受了酒精的毒,再無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輕鬆使人忘記了世界上有駱駝——說到駱駝,誰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穀之間的重載,和那慢騰騰,不尤不怨的往前走的姿勢吧!冬天雖然是風雪嚴厲,但頭腦尚不受壓軋。隻有夏天,它是無隙不入的壓迫你,你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神經,都受著重大的壓軋;同時還有臭蟲蚊子蒼蠅助虐的四麵夾攻,這種極度緊張的夏日生活,正是訓練人類變成更堅強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頌夏天!
二十世紀的人類,正度著夏天的生活——縱然有少數階級,他們是超越天然,而過著四季如春享樂的生活,但這太暫時了,時代的輪子,不久就要把這特殊的階級碎為齏粉!——夏天的生活是極度緊張而嚴重,人類必要努力的掙紮過,尤其是我們中國不論士農工商軍,哪一個不是喘著氣,出著汗,與緊張壓迫的生活拚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許有詛咒,但我卻認為隻有虔敬的承受,我們盡量的出汗,我們盡量的發泄我們生命之力,最後我們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這炎威逼人的夏天,將被這無盡的甘霖所毀滅,世界變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類生活中,最雄偉壯烈的一個階段,因此,我永遠的歌頌它。
歌聲
——朱自清
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裏“中西絲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鬆的感覺。新鮮的微風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著我的手一樣。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了那細雨,正如塗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著隻覺越發滑膩可愛了。這是在花園裏。群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豔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著的恬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有都帶了黯淡的顏色。——是愁著芳春的銷歇麼?是感著芳春的困倦麼?
大約也因那濛濛的雨,園裏沒了濃鬱的香氣。涓涓的東風隻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園外田畝和沼澤裏,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聽著;也用心唱著。我終於被一種健康的麻痹襲取了。於是為歌所有。此後隻由歌獨自唱著,聽著;世界上便隻有歌聲了。
匆匆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勿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麵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隻有徘徊罷了,隻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