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的生活就像在一張巨大的地毯上通過,隨著人的長大,毯子不斷向前滾動,又不斷從後麵卷過來,遮住了未來,同是又抹掉了過去。諾匿名跟胖安娜住在一起時,對其他的生存方式毫無意識。狐蝠島以及跟該島有關的一切都從他腦子裏消退了。世界就是從他小棚屋裏可看見的那個地方,這個世界上的人就是螃蟹、沙錐島和偶爾出現的鱷魚,它們常在章魚海灣的海灘上出沒,以及安娜本人,她的那些日本佬和“撬”,還有鐵路車場的魔鬼,以及在那兒幹活的幾個勇敢的白人。
他在安娜那兒好像過了一生的時間,其實不過十天。一天晚上,約克、馬克和屈克來了,在他看來就像魔鬼從一場忘卻的夢境中鑽了出來。那也就是郵車每兩周一次開往銅溪的頭一天。第二天上午,安娜很早就把他叫醒了,她比平常更仔細地給他洗滌,喂飯和穿衣,然後把他抱到車場,穿過車場,來到一個掛了一塊上麵用大黑字體寫著“佐迪亞克港”,刷了白粉的鐵棚子邊。他本人抱著一個報紙包的包裹,裏麵有一個巴婆果,一個其大無比的牛肉三明治和一塊太妃糖。他知道他要到別的地方去了,因為安娜反複地告訴過他,但他一點也不在乎,還以為她跟他一起去呢。
一群嘈雜的人聚集在火車站周圍,這些人的膚色不僅有著人類的三原色,而且人種雜交後所產生的大部分膚色都有,他們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既無月台,也無官員攔阻他們。諾匿名十分吃驚地看到,安娜正用肩膀左推右扛,擠過人堆,邊走邊跟人聊天,擠來擠去,直到找到馬克、屈克和約克·德萊弗為止。她跟這些魔鬼交談時,每個魔鬼都徒勞無益地想用手撫弄諾匿名,他除了安娜的手以外,誰的手都不肯挨,連馬克帶來的一大袋糖果他都不碰。終於,約克給了安娜一些錢,還在她屁股上揪了一把。她就帶著諾匿名走了,經過了頭等乘客坐的三節車箱,來到最前麵的敞篷貨車邊,這兒的人群完全是黑人。她把他緊緊地摟了一會,又是親吻又是愛撫的,然後把他交給了一個黑仆人。他還沒來得及意識到這個交接過程,就被人高舉在空中了。他的心都停跳了。短暫地瞥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最後看了一下安娜的臉,他就被人放進了一個敞篷貨車。
一種淒涼的感覺攫住了他。要不是他突然意識到身邊有三個光著身子的黑皮卡林和一隻大雜種癩皮狗,他早就嚎啕大哭,錘子一樣地擂打起牆來,可那幾個皮卡林和那隻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盯得他都忘記了他想做的事,而是回盯著他們。這時,那隻狗向他撲過來,很友好地扭動著身子,把他撲倒在地,舔了舔他,就把他的紙包撕開,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他的麵包和牛肉。幾個皮卡林一擁而上,搶走了在地上直滾的巴婆果。他還算有腦子,緊抓住糖果沒放手。
他沒時間回想他的淒涼感覺了。他還沒來得及從這種歡迎儀式中恢複過來,火車頭就到了。它來得十分恐怖,發出轆轆聲,隆隆聲,咣啷聲和嘶嘶聲,由於看不見而顯得更加恐怖。所有的皮卡林身子都僵直了。他們臉上茫然一片。他們的眼睛張大了,出現了一種視而不見的表情,表明他們的全部感官能力都被拋入了緊張的聽力之中。火車頭停了下來,它靠得很近,吐出的滾燙氣息把傾聽者們嗆得透不過氣來,可怕的噪音筆直鑽進了他們的心髒。
一個可怕的聲音——“好嘞——慢點!”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那個聲音——“好——停!”
啪!火車的所有接合部位都咣啷咣啷響了起來。孩子們全都倒在地上。幾個黑孩子拚盡全力喊了起來。諾匿名一聲不響,他不顧一切地抓著那隻正在掙紮的狗。他們一起站起身來,抱成一團,好像圈在一起的羊群。他們身後和周圍到處都是嘶嘶聲,噗噗聲,咯噠聲,吱嘎聲和哐鐺聲。
這時,那些黑孩子突然喜出望外,原來他們的父母親都從側邊爬上來了。諾匿名看到他們瘋狂地擁抱,便轉身用眼睛尋找安娜。正看著呐,突然一隻鈴聲敲響了。一個孩子尖叫起來,好像那隻銅鈴鐺敲在肉上麵了。諾匿名驚得氣都喘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