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看來您已經知道這尊雕像了。關於這尊優美的塑像,不知怎的,周圍的人們都稱其為偶像……但是我現在也說不清楚,還是明天和您一起去看看吧!我覺得這是一件珍品,等您看完之後,看看我的所言是否屬實。說實話,您這次的到來真是太巧了,那上麵還有一些細小的文字,我也不認識,就稀裏糊塗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釋了,您作為一名知名的學者,正好可以幫我解答這些疑惑。另外,我還寫了一篇論文……對於我的粗淺解釋,估計要讓您見笑了……作為一個外省的考古學家,我決心豁出去了……我的那些文字已經印出來了,如果有幸能得到您的指正,那我就可以……比方有些地方,像這句‘CAVE’①……不過,這個時候問您這麼多不太合適,還是等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吧!雕像的話題就到此為止,真是麻煩您了!”
“貝萊訶拉德,”他的妻子開始說話了,“你總算醒悟了,別再提你的那尊雕像了。你應該明白,像先生這樣的人,在巴黎不知見過了多少雕像,其中比你那個好看的多了去了。不信你可以問問先生,杜伊勒裏宮就有好多個,而且都是青銅做的。你再這樣繼續絮叨下去,怎麼讓先生吃飯呢?”
“唉,杜伊勒裏宮裏的那些都是沒有一點藝術特色的裝飾品,”德·貝萊訶拉德先生打斷妻子談話,激動地說道,“你居然拿這樣一件精美絕倫的文物與它們相比,這真是外省人的無知啊!”
我妻子談及諸位神靈的口氣,
真是沒有一點禮數!①
“您可能不知道吧,我的妻子居然要我把那尊雕像熔化,鑄成一座大鍾,送給我們當地的教堂,然後再以她的名字命名。親愛的先生,要知道那件傑作可是出自著名的雕刻家米隆之手啊!”
“傑作?是的,那果真是一件傑作,科爾的一條腿都被它壓斷了!”
“我的妻子啊,你過來看看?”德·貝萊訶拉德先生一邊把右腿伸過去,那上麵套著花條紋絲襪;一邊用一種堅決的語氣說道,“我一點也不會惋惜這條腿的,如果那尊美麗的雕像砸斷它的話!”
“噢,我的上帝啊!貝萊訶拉德,你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幸虧那個人現在好多了……可憐的約翰·科爾,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心情去看那個令人厭惡的雕像。”
“我親愛的先生,那是被維納斯砸斷的,”德·貝萊訶拉德先生風趣幽默地說道,“天底下沒有人會抱怨被維納斯砸傷,除非他是一個十足的笨蛋。”
對於美神的恩賜,
你總是熟視無睹。①
“維納斯到底砸傷了誰啊?”
阿爾封斯衝我擠了擠眼睛。他的法語水平遠在拉丁語之上,這會兒盯著我看,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啊,您這位從巴黎來的先生,能聽明白嗎?”
晚飯終於結束了。其實,早在一個鍾頭之前,我就停止了進餐。奔波勞累了一天,我已經十分疲倦,不住地打著嗬欠。德·貝萊訶拉德夫人第一個發現了我的困意,連忙提議大家趕緊睡覺。這下可好,主人家又開始給我致歉了,說是給我安排的住宿條件不好,遠遠不及巴黎。耳邊重新響起那些話,看來在外省投宿真是一件麻煩的事。對於像魯西戎這樣的居民,我們應該保持必要的包容態度。雖然我再三強調,給我一捆麥席,經曆長途山路的跋涉之後,能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就心滿意足了,但是他們是三番五次地請求我多擔待一些。看來,鄉下人的招待不周之處,並非他們的真實意願。
最後,我終於脫身,走上了去往房間的樓梯。德·貝萊訶拉德在前麵帶路,我在他後麵跟著。木質的頂級樓梯一直延伸到走廊的中央,走到這裏,我看到有幾個房間分布在走廊兩邊。
“右邊的那一套房間,是預備給未來的兒媳用的,”主人客氣地對我說道,“您還得繼續往前走,您的房間在走廊的另一端。”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和新婚夫婦的房間隔離得遠點,這個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所以,您的房間在那一頭,他們的房間在另外一頭。”
他帶我走進一間房間,這裏的家具很齊全。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張床,它大概長七尺,寬約六尺,就是距離地麵太高了,得需要一個板凳才能爬上去。這個房間還安裝了可以召喚人的鈴鐺,主人特意指給我看。除此之外,他還留心糖罐是不是滿的,梳妝台上的水瓶是不是放好了。最後問我還需要什麼,接著道一聲晚安,便退了出去。
屋裏的窗戶都關著,在睡覺之前,我隨意打開了一扇。一股清新的空氣溜進來,感覺很舒服。是啊,剛才那頓飯吃了那麼長時間,早該出去透透氣了。窗戶的對麵就是加尼古山,那裏的風景優美,一年四季都很宜人。那天晚上的月亮尤其引人入勝,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整個山地和平原,真叫人心神迷醉。我望著它的倩影,凝神待了好幾分鍾。正準備低頭關上窗戶的時候,突然瞥見了那座雕像。在這座房子的不遠處,大概有四十公尺的地方,它矗立在那裏,緊緊地靠在一個籬笆的邊角上。那綠色的籬笆擋在中間,把一個園子和一塊場地分離開來。這塊開闊平坦的場地就是當地的網球場,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據說這塊網球場地原本是德·貝萊訶拉德家的地產,隻是在他們兒子的再三要求之下,終於忍痛轉讓給了國家。
我當時站在窗前,距離那個雕像有些遠,隻能隱約分辨出它大概有七八尺高,至於它的具體姿勢,根本沒有辦法看清。這個時候,有兩個城裏的調皮小鬼路過網球場,就在這道籬笆附近晃悠,嘴裏哼著小曲。那首曲子很好聽,是魯西戎當地的《王家山》。他們路過那尊雕像的時候,隻聽見其中一個人不斷地大聲嗬斥。
“你原來躲在這裏啊,臭婊子!啊哈,原來你在這裏!”他說的是卡塔盧尼亞語,由於我在這個地方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大概能聽出他們講些什麼。“原來約翰·科爾的腿就是被你砸斷的,如果你是我的雕塑的話,非敲掉你的脖子不可。”
“算了,算了,你用什麼打它啊?”另一個接過話茬說道,“你恐怕不知道吧,它是異教時代的青銅製品,質地相當堅硬。艾迪安想用鐵銼去鋸它,結果他的家夥什也被弄壞了。”
“如果我有一個鑿子的話”,看來這位也是一個鐵鎖工匠,“立馬就可以鑿出她的那兩隻大眼珠子來。那裏麵的白銀,估計還能值不少錢呢。”
他們又繼續向前走了幾步,看樣子是要離開了。
“我得向這麼高大的偶像說一聲‘晚安’啊!”那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工匠徒突然停下來,說了這麼一句。
隻見他俯下身子,好像是在路上撿了一塊小石子。隻見他的胳膊使勁一揮,把手中的那件東西扔了出去。緊接著,就聽到了銅像身上發出的響聲。幾乎是同時,那個工匠徒“嗷”的一聲慘叫,用手抱著頭,身子蹲了下去。
“肯定是她把石子又投回來了!”他氣急敗壞地嚷道。
說完這句,這兩個頑童撒腿就跑走了。
我關上窗戶,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投向銅像的那塊石子又被反彈回去,那個扔石子的家夥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哈哈,但願所有那些破壞文物的人,腦袋上都會起個大包,得到應有的懲罰。剛才那兩個小鬼,又是幾個被維納斯懲罰的旺達爾人!”說完這句美好的祝願,我安心地睡覺去了。
不知不覺,一夜過去了,天已經大亮。有兩個人站在我的床頭,一位是德·貝萊訶拉德先生,他還穿著睡衣;另一位是他們家的仆人,端著他妻子做好的一杯巧克力。
“咦,你趕緊起床吧!從巴黎來的首都人,個個都是懶鬼。”我起身後,正忙著穿衣服的時候,房間的主人說道,“我六點鍾的時候就起來了,現在都已經八點了,你還賴在床上。我已經來過三次了,每次都是躡手躡腳地走到門旁,但是裏麵卻沒有一點響動。像您這樣的年紀,睡覺太多的話,對身體沒有什麼好處。我的那尊美麗雕像還等著您去看呢!趕緊喝完那杯巧克力……這可是正宗的走私貨……你在巴黎,是萬萬找不到這樣口味的。喝掉它,可以幫您增加體力,這樣任誰也不會把您從那尊美麗的雕像旁拉走的!”
大概過了五分鍾,我就準備好了。其實,胡子隻刮了一半,衣服上的扣子也沒有弄好,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杯巧克力喝了下去。與其說是喝下去,倒不如說是吞下去的,因為它實在太燙了。然後,我就被主人領著走出花園,來到了昨晚就看到的那尊雕像前麵。
我抬頭一看,果真是一尊維納斯雕像。她赤裸著上身,右手抬起來,手心朝裏,一直放到胸前。隻見她最後兩個手指略微彎曲,拇指和中間兩個手指伸直。她的左手放在腰部,緊貼著肌體上麵,搭住穿著的衣裙。那衣裙雖然短小,但是或多或少地遮蔽著下體。這個雕像的體態,不難使人聯想到那個“日耳曼尼庫斯”的劃拳者。至於人們為什麼如此稱呼那種形象,我也不得而知,可能是雕塑家想要通過這種造型塑造另一種美神的形象——起勁地玩劃拳遊戲。
一看到它,我立刻猜想這一定是古羅馬帝國時代的作品,再也沒有比這更加完美的雕像形體了。線條清晰、肉體豐滿,真是天下再難找到第二個像這樣的雕塑了;還有那上麵的衣裙雍容華貴,優雅得體,更是令人驚歎。讓我更為吃驚的是,她的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如果普天之下能創造出這樣傑出完美的模特兒,那這一定是按照真人量身製成的。這真是一件雕像藝術中的巔峰之作。
雕塑的頭很小,正如古希臘所有的雕像一樣,她的額頭有些前傾。頭發從前額往後梳著,似乎在當時製作的時候鍍過金。她的臉型與古代的任何雕像都不相同,奇異的麵部表情更是無法描述。雖然如此,但是我明顯看出,她的臉型不是古希臘雕塑家的普遍手筆。那些雕塑家總是把一種嚴峻平和的美賦予雕塑的臉,這樣一種莊嚴肅穆的神態便隨之而來。這個雕塑創作者的套路與古希臘的雕塑家截然不同,他試圖給予雕塑一種刁鑽的神情來彰顯一種凶神惡煞的氣質。這是我仔細觀察雕塑後得出的想法。你看那線條,都顯得有些抽搐——向上翹起的嘴角,稍稍隆起的鼻孔,微微傾斜的眼睛。蔑視、嘲諷和殘忍的表情,基本上都可以從這尊雕像的臉上找出來,盡管她的臉美得無與倫比。花容月貌般的雕塑卻沒有一點柔情,真是讓人越仔細看她,心裏就越難受。
“假如現實生活中真有這樣的模特兒的話,”我對德·貝萊訶拉德先生說道,“那麼這樣的女人是否來自人間,這一點我深表懷疑。她的眼神是那樣凶殘,以前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美女。對於喜歡她的男人,她一定讓他們憂鬱寡歡而痛不欲生。愛上她的那些人真是可憐!”
“那是美神在用自己的身體擁抱著被征服的俘虜。”我的激動之言使得德·貝萊訶拉德先生倍感滿意,他不經意間喊了起來!
眼前的這位女神雕塑,渾身覆蓋著深綠色的銅鏽,這與她那雙明亮的白銀眼睛形成鮮明的對比。她那由來已久的凶惡表情在這種對比之下,顯得更加奪人耳目。說起她的眼睛,確實很明亮,人們站在下麵仰視著它,時間一長,還真以為她是有生命的活人。突然間,向導的那句話又回響在我的耳邊,他說所有看這雕像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睛。看來,他說的真是一點不假,因為我也感到有些渾身不自在了。此時,站在這座青銅雕塑麵前,我不禁對自己惱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