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科尼爾站在壁爐前麵,手中揣著花園門的鑰匙,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一件裝飾品——馬西尼送給伯爵夫人的伊特魯立亞古瓶。對著眼前的花瓶,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不過,他的情緒比昨晚好多了,而且他開始在考慮泰米納是否在故意撒謊騙他。他快要離開了。與之前一樣,伯爵夫人撿起一條圍巾披在頭上,準備親自把他送到花園門口。聖科尼爾用手中的鑰匙輕輕地敲打著那個美麗的花瓶,不過在他眼裏卻是一件極為醜陋的飾品。他還在敲打著,一下比一下重,響起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仿佛這花瓶在頃刻間就會被擊碎似的。

“我的上帝啊,你慢點兒!”瑪蒂爾德喊了起來,“這隻名貴的伊特魯立亞花瓶快要被你打碎了!”

不等這句話說完,她就已經從聖科尼爾的手中奪下了鑰匙。

聖科尼爾的那股子氣憤勁兒又上來了。隻不過他不好意思當著情人的麵兒發作,隻好轉過身去,背對著壁爐。他知道,如果繼續看著那花瓶,一定要把它打碎不可。他順手掏出手表,打開表殼,仔細打量著那幅肖像。

“這是誰幫你畫的啊?”聖科尼爾問道。

“這是R先生幫忙畫的……對了,我與他相識,還多虧了馬西尼在中間介紹。說起這個馬西尼,自從他從羅馬回來以後,就自詡是青年藝術家的梅賽納。因為他在羅馬發現自己是個天生的藝術鑒賞家。不過說真的,這幅肖像的確很像我,雖然個別地方畫得有些誇張。”

聽到情婦的這些話,聖科尼爾真想把手表狠狠地摔到地上,使它再也無法修複。但是,他還是把手表放進了口袋,竭力克製住了自己的火氣。這時,屋外的天色已經大亮,聖科尼爾不得不離開了。馬蒂爾德還想遠送,但被他婉言謝絕了。他邁開步伐,匆匆穿過花園,不一會兒就到了四處無人的田野。

“馬西尼啊,馬西尼!”聖科尼爾怒不可遏地喊出了幾聲,“難道我走到哪裏,都會碰見你嗎?……

給她畫肖像的那個畫家,一定也給馬西尼畫了一幅。……我太天真了,原以為她愛我,就像我愛她那樣……我之所以這麼糊塗,就是因為她頭上隻插了一朵玫瑰,渾身沒有戴任何首飾……但是,她的抽屜裏可全都是首飾啊……對了,馬西尼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非常喜歡看女人穿金戴銀……看來,是瑪蒂爾德故意投我所好了,她總會想方設法地滿足情人的願望。真是見鬼,原來她是那樣一個多變的人!我情願她是一個妓女,專門為了金錢而出賣自己的肉體。假如是那樣的話,我還能相信她是愛我的,因為她成了我的愛人,自然不會收我的錢。”

不一會兒,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幾個星期以後,伯爵夫人為她丈夫守喪的日期快要結束了。這樣一來,他就快要與她結婚了。他曾經給過她承諾,答應一定要娶她的。答應?根本沒有這種事兒。不,不,這件事在他那裏從來沒有被提起過。但是,他曾經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對於這一點,伯爵夫人也是心知肚明。因此,這無異於他已經與她結下海誓山盟。如果在前一天的話,拿一個國家的王位跟他交換,他都不願意舍棄這份情感,他急切地盼望著他們大喜日子的到來。而現在呢?隻要他一想起她與馬西尼之間存在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就感到毛骨悚然,渾身顫抖。

“但是,我必須得娶她啊!”他又想到,“我一定得這樣做!可憐的女人,她還以為我知道他們以前的那段私情呢!聽他們說,她與馬西尼之間的事情大家早就知道了。唉,直到現在,她還不了解我的為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又怎麼可能了解我呢?在她心裏,一定以為我愛她就像馬西尼愛她那樣。”想到這些,他仿佛又找到了幾日之前的幸福感,無不感慨地說道:“三個月之前,對於愛情,我還是個懵懂之人。經過這三個月,她讓我深切體會到了什麼是真正的愛。為了這種無法言說的幸福,我就是搭上性命也心甘情願。”

他回到家中,並沒有躺下睡覺。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樹林中騎馬徘徊。陡然間,在維裏埃森林的一條小路上,一個人影在晃動。哦,那是一匹駿馬,背上坐著一個人。這時,那馬背上傳來陣陣呼喊著他名字的聲音。等過了一會,那馬匹越來愈近,才看清楚是阿爾封斯·德·泰米納。

其實這個時候,聖科尼爾本想一個人散散心。因此,泰米納的到來,倒使得他頗為惱火。他這幾天正為了馬西尼的事情而煩惱不已,此時碰到了泰米納,更是百感交集。也許泰米納沒有看出來,又或者他是在故意惹怒聖科尼爾。總之他到了之後,便嘻嘻哈哈地說了半天。對於聖科尼爾的置之不理,他一點兒也不在意。前麵有一條小路,非常狹窄,聖科尼爾看見了,連忙驅馬過去。如同一個討厭鬼追逐著自己的獵物一樣,泰米納也緊跟在後麵,這樣使得聖科尼爾擺脫他的願望徹底落空了。聖科尼爾在前麵走著。泰米納快馬加鞭,立刻又與他齊頭並進。這樣一來,他又可以與聖科尼爾繼續他的有趣話題了。

我剛才已經交代過了,這條小路很窄,兩匹馬齊頭並進的話,一定會有些碰撞。盡管泰米納的騎馬術相當不錯,但是他路過聖科尼爾的時候還是碰到了對方的腳。這一點早在意料之中了。聖科尼爾此時憤怒到了極點,站在馬鐙上,揚鞭抽了一下泰米納的馬,正好打到了它的鼻子上。

“我的上帝,聖科尼爾,你今天是不是撞鬼了?”泰米納大聲嚷起來,“你為什麼要打我的馬啊?”

“你怎麼總是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啊?”聖科尼爾嗬斥道。

“你忘了嗎?你和我一直在說話啊,聖科尼爾!”

“我知道,在我的眼前正有一個自命清高的人在誇誇其談!”

“聖科尼爾……我想,你今天一定是瘋了……你明天必須向我當麵道歉,否則,你要是解釋不清的話,我們之間難免一場決鬥。”

“那好啊,偉大的先生,咱們明天見!”

聖科尼爾頭鞭策著馬兒,一直向前奔去,不多一會兒就看不見人影了。泰米納還怔怔地留在原地。

聖科尼爾又成了獨行,內心也平靜了許多。他與生俱來就有一種預感,覺得明天會與泰米納角鬥並被打死。他對此深信不疑。不過,對他來說死亡是一個解脫,因為他對目前的境況十分不滿。煩惱還可以停留一天的時間,到了明天就沒什麼可以牽腸掛肚的了。他這樣想著回到別墅。進門之後立即寫了一張便條,讓仆人給博熱上校送了過去。然後,他又奮筆疾書,連續寫了好幾封信。做完這些,他就趕緊吃晚飯,不知怎的,心情豁然開朗。晚上八點半,他準時來到了情婦的花園門口。

“聖科尼爾,從你進門開始,我就覺得你不對勁,你到底怎麼了?”伯爵夫人問道,“你今天看似高興得出奇,但是你說的那些玩笑話卻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鳴。昨天,你好像有點不高興,但是我卻很愉快。今天,咱們倒是顛倒過來了,我今天身體不適,頭有些痛。”

“親愛的,你說的這些我完全同意。昨天來的時候,我確實有些不痛快。但是,今天我出外散心,活動活動了筋骨,所以現在心情不錯。”

“今早你走後,我睡了一覺,後來起得很晚,一直在做夢。一點也沒有休息好,真是煩人!”

“哦,你做夢了?夢到什麼了?你相信夢到的東西嗎?”

“我看你是瘋了吧!”

“我信,我十分相信。我敢保證,有一些悲慘的事情將會發生,並從你的夢裏得到驗證。”

“我的上帝啊,我做過的夢總是忘得一幹二淨。不過,這次倒是很奇怪,我卻還記得……我夢到了馬西尼,你看,這並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情。”

“馬西尼?不過,我倒是覺得你夢見他應該歡天喜地才對啊!”

“說起馬西尼,他真是一個可憐的人!

“馬西尼,可憐的人?”

“聖科尼爾,你這是怎麼了?感覺你今晚與往日截然不同,你的微笑中明顯飽含著惡毒的嘲諷意味,你說的話,好像都不是你的真心話。”

“你看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呢?感覺就像你的那些老寡婦朋友們對我一樣。”

“你說多了,聖科尼爾,我看你今天一直板著臉,就像與你討厭的人待在一起一樣。”

“真是個壞家夥,來吧,把手交給我。”

接著,他把她的手放到嘴邊,吻了吻。這些看似殷勤的一舉一動,其間夾雜著稍許的嘲弄。兩個人互相望著對方,大概有一分鍾的光景,突然聖科尼爾低下頭,大聲地說道: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做一個好人簡直比登天還難。與人交往,什麼也不能說,隻能聊些天氣或者戶外打獵之類的活動,如果是老婦的話,也可以聊聊她們慈善機構的費用支出。”

旁邊的桌子上有一張紙,他拿了起來:

“來看看,這是一張賬單,是幫你洗衣服的女人留下的。我的美人兒,咱們就聊聊這個吧,這樣你就會說我好了。”

“說實話,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看著賬單上的字體,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上午在家中發現的一封信。我時常整理書桌,收拾收拾文件,這是你知道的。那是一封情書,記得我十六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女裁縫,後來彼此相愛。這封信就是她寫給我的。她寫的字很特別,與眾不同,很有自己的特色。信中的文體與她的字體一樣複雜。那個時候的我輕狂自傲,覺得她寫的書信比不上塞維尼夫人的好,就毅然與她斷絕交往。雖然我覺得她配不上我,但是今天重新看到這封信,倒是認為她對我是一片赤誠!”

“聽上去不錯,那個女人是你包養的嗎?……”

“差不多是這樣吧,我每個月給她十五法郎。但是,當時父母每個月給我的生活費並不多,他們認為過多的奢華會腐蝕年輕人的心靈,還會連累身邊的人。”

“那她後來怎麼樣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她一定是死在救濟院裏了。”

“聖科尼爾,我覺得你說的是假話。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現在的神情就不會表現得若無其事。”

“是啊,連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確實沒有說真話。後來,她嫁給了一個好人,再也不用我接濟她了。她出嫁的時候,我還送給她一些嫁妝。”

“你的心地善良,但是我就想不通,你為什麼要裝作壞人呢?”

“哦,我很善良,是嗎?……不過,現在我回過頭想想,她當初是真心對我的……那會我年幼無知,總是根據外在的形象來判斷真實的感情。”

“其實,你應該讓我看看那封信。我是不會嫉妒她的……你知道嗎?女人天生比男人更敏感,隻要讓我看看她寫的內容,就知道她對你是不是真情實感。”

“但是,你們往往被一些愚蠢的人或者自高自大的家夥欺騙!”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著壁爐上的那個伊特魯立亞古瓶,眼睛裏冒出了憤怒的火花。他的聲音也變了強調,不過瑪蒂爾德卻沒有察覺。

“你說這話一點兒也不能讓人信服。你們男人總是喜歡把自己當做唐璜,接二連三地換情人,但是你們哪裏知道,你們遇上的其實是比你們更風流的女唐璜。”

“你說的這一點,我深表讚同。你們這些可愛的夫人們,總是智謀超群,遠遠地就能分辨出哪一個是蠢材。因此,我可以斷定,你的朋友馬西尼簡直既蠢又自大,一定到他最後的生命時刻,都保持著無知的童貞,就像一個殉道者那樣……”

“馬西尼?他可不是一個愚蠢的人。不過有些女人倒是很愚蠢。關於馬西尼,我必須告訴你一件鮮為人知的事情……是不是我已經跟你講過了?我也記不清了。”

“從來沒有講過,你說說看。”聖科尼爾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

“我死去的丈夫認識馬西尼,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很好。我丈夫說他是一個儒雅之人,後來就把我介紹給他認識了。有意思的是,馬西尼從意大利回來之後,就說愛上了我。剛開始的時候,他表現得很殷勤。又是從施羅特那裏買畫送給我,又和我談論音樂和繪畫。他還特意說明,那些畫是他自己畫的。那與我一本正經討論音樂和繪畫的腔調更是可笑。突然有一天,他派人送來一封信。他在信中誇我說是全巴黎最忠貞的女人,並聲稱願意做我的情人。當然了,信中還說了其他一些令人大為不解的事情。那時候,我的表妹牛莉在旁邊,這封信我就讓她看了。我和表妹素來喜歡搞怪,於是便決定戲弄馬西尼一番。有一天晚上,家裏來了幾位客人,其中就有馬西尼,我和表妹趁機上演了安排好的惡作劇。隻聽她說:‘今天,我給大家念一封真愛告白的情書。這是我今天上午剛剛收到的,盼望大家仔細聆聽。’接著,她就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有聲有色地念了起來……當時,馬西尼聽到後的樣子,簡直太可憐了……”

聖科尼爾聽到這裏,突然高興得大笑起來。接著,他一把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跪在地上,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同時不停地親吻著情人的手。

瑪蒂爾德頓時感到莫名其妙,還以為他生病了。此時,聖科尼爾隻是不停地說道:“你原諒我吧!你原諒我吧!”

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他才起身站起來。與剛才生硬的臉龐相比,現在的他激情勃發,煥然一新。這個時候,他內心中感到無比的幸福,甚至比他的情婦第一次對他說“我愛你”更加幸福。

“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居然有那種罪惡的念頭。”他繼續大聲悔恨地說著,“這幾天來,我懷疑你和……唉,我又沒有想著對你說清楚……”

“你懷疑我?懷疑我什麼啊?”

“我真是愚蠢透頂,聽信了小人的讒言……有人告訴我說,你和馬西尼……”

“馬西尼?我和他?”她大聲笑道。然後又恢複了常態,對他說:“聖科尼爾,你居然有這樣的想法,你真是瘋了。最重要的是,你還一直隱瞞著,不對我說。你真是虛偽!”她掉下了眼淚。

“是我錯了,我求求你,原諒我一次吧。”

“我原諒你,怎麼會不原諒你呢?不過,我想當著你的麵,對上帝發誓……”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相信你,不要再說了。”

“可是,上帝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們,到底是什麼原因鬼使神差地讓你懷疑我?”

“其實沒有什麼,隻是我這個人腦袋比較笨……還有……那個伊特魯立亞古瓶是馬西尼給你的,所以我還以為……”

伯爵夫人聽到這些,露出滿臉驚異的表情。她合掌站在那裏,像是在祈禱什麼。接著,她又一次笑著喊道:“我的伊特魯立亞花瓶,我的伊特魯立亞花瓶!”

聖科尼爾也情不自禁地失聲笑起來。他臉上的大滴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一把抱住瑪蒂爾德,不住地說道:“你要是不肯原諒我,我就不放開你!”

“你又在說傻話了,我當然原諒你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親吻著他,“今天第一次看見你為我流淚,我真的很欣慰!要知道,以前我還以為你不會哭呢!”

接著,她從他的懷抱中走開,一把抓住那個伊特魯立亞花瓶,使勁地摔在了地上。那花瓶上麵畫著一個拉皮泰人和一個馬人,他們看似是在戰鬥。每個人物都分別用三種顏色畫出來,堪稱稀世珍寶。隻可惜,頃刻間就粉碎全無了。

在情婦家中的這段時間,聖科尼爾既感到羞愧難當,又覺得無比幸福。

又是一個晚上,在托爾托尼咖啡店裏,羅坎丁碰到了博熱上校,他急切地問道:“這是真的嗎?”

“我的朋友,這消息再確切不過了!”上校的口氣中流露出些許悲傷。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你講一講事情的經過吧!”

“哦,好的,事情是這樣的。聖科尼爾對我說,他犯了一個錯誤,他願意挨泰米納一槍,最後再向他道歉。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極為強烈,所以我隻好答應。接著,泰米納不同意,說是由抽簽來決定誰先開槍。但是聖科尼爾堅決不同意。無奈之下,泰米納開槍了。我看見聖科尼爾在原地轉了一下,就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以前在戰場上也見過類似的情景,中彈的士兵總是要轉一圈再倒地死去,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是啊,那可真是非同一般!”羅坎丁繼續說道,“那後來泰米納有什麼反應?”

“噢,他當時悔恨地把自己的槍摔在地上,連扳機都掉出來了,可見摔得極其用力。基本上他平時怎麼做的,那會就順其自然地怎麼做。可惜那支英國手槍了,它是由曼頓製造的。在巴黎,能否找到一個像樣的造槍人再為他打造一支,那可真的不好說了。”

自從聖科尼爾死去之後,伯爵夫人差不多有三年的時間一直閉門謝客。一年四季,她都住在鄉下的別墅裏,而且很少出門,隻有身邊的一個黑白混血的女仆照料她。盡管這個仆人對夫人與聖科尼爾之間的事情了如指掌,但是她們之間卻很少說話。三年的時間過去了,她的表妹牛莉旅行生活結束,特地登門看望她,結果大吃一驚。眼前的表姐早已不是當年她離去時候的那個樣子——一副既消瘦又蒼白的臉龐,死氣沉沉,活像一具僵屍。她想方設法地把表姐請出一直居住的那所房子,最後一起去了耶爾。三四個月之後,伯爵夫人患肺病死了。她整天悶悶不樂,思慮成疾。給她看病的M醫生說,她的病完全是由煩心事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