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張、無力、焦慮,也許他讓她想到自己投靠的不堪,也許是弟弟帶來家裏的氣息讓她不快,他的可憐讓她覺得自己的力絀,她終於狠狠心,推開了他。
去那邊
“去那邊”,去姨太太的小公館是一種什麼人生經驗?隻有父親多妻妾或者父母離異家庭的孩子才能體會得到。
《煙雨濛濛》的開頭,是依萍去父親的另一個家要生活費。她懷著複雜的心情去“那邊”,盡管每個月都來,可是走進去的時候,那個地方仍然像個未知的異域,每次都要重新打量一番,每次都會有嶄新的切膚式的感受,憤恨的、不平的,甚至……好奇、卑微。依萍“對那‘陸寓’兩個字狠狠地看了一眼,陸寓!這是姓陸的人的家!這是陸振華的家!那麼,我該是屬於這門內的人呢,還是屬於這門外的人呢”?
黃逸梵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張愛玲還年幼,還沒有長到和父親的姨太太爭寵愛的地步。親生母親並沒有在她的早期記憶中留下什麼深刻印象,所以她對姨太太的小公館並不怎麼反感。
“小公館裏有紅木家具,雲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跟銀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所以張愛玲對父親的姨太太很有好感。
姨太太“長挑身材,蒼白的瓜子臉,梳著橫愛絲頭,前劉海罩過了眉毛,笑起來眼睛眯得很細”,這段話如果去掉了主語,來猜人物是誰,也許會有人以為是張愛玲,其實是張廷重的姨太太老八,《小團圓》中的形象是愛老三。這形象又有點兒像黃逸梵,說不定張廷重的審美觀一直沒怎麼變。
“愛老三晚上獨自帶九莉出去,坐黃包車。年底風大,車夫把油布篷拉上擋風。愛老三道:‘冷不冷?’用鬥篷把她也裹在裏麵。在黑暗中,愛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濃香中又夾雜著一絲陳鴉片煙微甜的哈氣。”
這種親密的肌膚接觸竟然毫無違和感!小張愛玲就任由姨太太摟在懷裏,她身上香甜的氣味也無不妥。對比之下,因為不虞之隙,求全之毀,和黃逸梵的接觸,竟然讓小張愛玲十分拘束和不適,連和親媽拉手都覺得骨頭硌得慌。
張愛玲又寫下了車的姨太太:“燈光雪亮,西北風嗚嗚的,吹得地下一塵不染。愛老三撳了鈴,扶起鬥篷領子,黑絲絨綻出玫瑰紫絲絨裏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頭。”
多麼驚豔的意象,讓人想起一首詩:
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
塞上燕脂凝夜紫。
天地有肅殺的氣息。整個世界像是劈成了兩半,背景被黑夜把持,近處卻被照得亮光閃閃。在這樣的景觀裏,色彩的對比也很壯麗—— 濃烈的胭脂色與紫色和著塞上戰士的號角;玫瑰一樣的紫色裏子花苞一樣立在脖頸上。
張愛玲在父親和姨太太麵前背書,“越是怕在愛老三麵前出醜,越是背不出”。張愛玲沒有嚐過那種無條件的母愛,她要得到的母愛都附帶著條件——要母親滿意,才會給她一點兒愛。即使姨太太不理她了,她仍然怕在她麵前出醜,怕自己的笨拙讓姨太太不滿。
當姨太太最後搬走的時候,聽到下人們說她的壞話,張愛玲總是護著她:“我倒覺得她好看。”
繼母來得不是時候,張愛玲正在敏感的少女期,對她十分抗拒,聽說她要進門,竟急出病來,想推她下樓。煙鋪上,父親、繼母、弟弟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而且繼母常常把舊衣服給張愛玲穿,對於張愛玲這樣對美有著天生敏感的人,少女時代,身體開始抽條,就被罩上領口發了毛的舊衣服,永遠的紫紅色旗袍,像醬牛肉的顏色,而且舊衣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
相比之下,走了的姨太太曾經為小張愛玲做漂亮的衣服,而且兩個人穿的是母子裝:“做一套一式一樣的,雪青絲絨衣裙,最近流行短襖齊腰,不開叉,窄袖齊肘,下麵皺襇長裙曳地,圓筒式高領也一清如水,毫無鑲滾,整個是簡化的世紀末西方女裝。”
對於父親的續弦孫用番,張愛玲是懷著“情敵”的目光看她的,恨她奪了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弟弟。而對於父親曾經的姨太太,她甚至是帶著一點兒愛的,有點兒懷念的。在母親缺席的童年,她曾是張愛玲替代性的母親,是她服裝審美的引路人。
也重衣衫也重人
張愛玲曾說:“我們不能不承認我們是為別人而打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