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寂滅篇(3)(1 / 3)

蕭紅1941年離世,之前已有名氣,張愛玲1942年登上文壇,不可能不知道蕭紅,上世紀30年代她們同在上海,上世紀40年代她們同在香港,但是人生並無交集。忍不住猜測,如果別人問張愛玲對蕭紅的看法,張愛玲會怎麼回答?互相欣賞還是互不買賬?答案已經無從得知。

很多人被張愛玲的“萎謝了”給忽悠了,雖然這確實是她當時絕望痛苦之心境。然而她頂多打蔫一時,她不是為愛而生的女人。作為理性的天秤座,她性情雖敏感、多疑、自閉,但不劍走偏鋒。從她的童年直到美國生活前期,她都沒有放棄過交友的嚐試,雖然這開放的門十分狹窄,而且充滿戒備。

私語錄中,張愛玲對鄺文美說:“我真怕將來到了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人。以前不覺得,因為我對別人要求不多,隻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分我已近滿足。”

鄺文美說張愛玲“在陌生人麵前,她似乎沉默寡言,不善辭令;可是遇到隻有二三知己時,她就恍如變成另一個人,談笑風生,妙語如珠,不時說出令人難忘的警句來”。

因為知己難得,後半生,張愛玲對鄺文美不斷地寫信表白:

“自從認識你以來,你的友情是我生活的core。”

“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太危險了。命運安排得多好!”

“我至今仍舊事無大小,一發生就在腦子裏不嫌囉唆——對你訴說,暌別幾十年還這樣,很難使人相信。”

“像你這樣的朋友,不要說像自己人,簡直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這種熱情,讓人想到杜甫和李白那一輩子的友情,“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金風玉露一相逢,分別後,杜甫仍是懷念,隔著山高水長,給李白寫出了一首首滾燙肉麻的詩。

有人說,不論男女,最好的知己,都接近愛情。

弟弟

《秋日傳奇》裏的大哥一直很鬱悶:“我依所有的規矩做人,你卻從不守規矩,可為什麼他們每個人,森姆、父親甚至我的妻子,全都愛你勝過愛我?”

其實命運很公平——乖孩子得到了世俗的幸福,叛逆的孩子浪跡天涯,追尋自由,得到父母和觀眾的喜愛。

《她比煙花寂寞》裏,小時候的傑奎琳·杜普雷雖任性,也隻是像個被嬌寵的小女孩而已,直到28歲多發性硬化症開始發作,她的音樂生涯被迫中止。丈夫隻愛被籠罩在大提琴光環下的妻子,不能再拉大提琴的杜普雷令他失去了興趣。病症已經嚴重影響了她的神經,杜普雷的精神開始走向癲狂。不明所以又無能為力的姐姐希拉裏,就像徒勞地敲一扇打不開的門,不停地喊著妹妹的名字——傑奎琳、傑奎琳……然而杜普雷用狠狠的嘲諷趕走了前來探病的姐姐。女藝術家們疏狂、傲慢、瘋狂,第一個傷害的就是家人,她們對戀人不狠心,戀人是她們理想的投射對象,她們不消耗完畢舍不得離開。

冰心把弟弟們比作三顆星星,兄友弟恭的氛圍也顯示了一個有愛家庭的成長背景。巧的是,蕭紅和張愛玲各有一個弟弟,蕭紅眼裏的弟弟“從小就蒼白,不健康,而今雖然長得很高了,仍舊是蒼白不健康”。張愛玲的弟弟在外人看來“很膽小,人也怪怪的,不敢正眼瞧人,是躲在窗後或者門後張望的那種”。沒有人知道這些弟弟的心態,在家裏他們是透明人,沒有存在感,不受父母疼愛,對姐姐來說可有可無,甚至下人都可以輕慢他們。他們都有個讓家裏頭疼的姐姐,一旦發生對峙,隻能靠弟弟在劍拔弩張的兩邊來回交涉。姐姐們逃家之後,弟弟們上門來做說客,戰時的使臣最悲摧,弟弟沒有任何縱橫捭闔的能力,隻會唯唯諾諾地前來懇求,回去吧,回去吧……

有很多手足情深的佳話,凡·高的“提款機”弟弟提奧,友恭得像連體嬰兒的王獻之和王徽之,但是這個佳話沒有發生在蕭紅和張愛玲身上。

陳少聰說張愛玲:“任何一個外人所釋出的善意、恭敬,乃至期望與她溝通的意圖,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精神的負擔和心理的壓力。”

實際上,她不能和親族的人建立起任何親密的關係,並對此充滿了恐懼和逃離。在家族親戚之間的成年男性麵前,經常手足無措,去邵洵美那裏臉都很僵,反倒是和姑姑、表姐等女性親戚相處比較輕鬆。

張愛玲不是完全冷血的人,隻是她的暖有限量、有方向,隻給少數人。這裏麵沒有她的弟弟。

“她這些年來硬起心腸自衛慣了,不然就都靠上來了。”她的弟弟一次次可憐巴巴地偎上來,像個小貓一樣,她不但不能夠給這個弟弟任何實質上的幫助,甚至不知如何和他相處。要知道,小時候她曾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連連親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