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寂滅篇(2)(3 / 3)

“我討厭他的淫穢,討厭他‘大便、性交、刺痛、惡棍、胯部、妓女’的世界。”

而阿娜伊絲·寧的成長環境是這樣的:“我的生活從孩童起就充溢著音樂、書、藝術家,總在建設、創造、書寫、繪畫、自編自演、寫日記,活在人為創造的蠶繭一樣的夢境裏,閱讀、做夢,不停地閱讀、生長、學習、研究,徘徊於深淵和危險的邊緣還不以為意,身體高度敏感,刻意逃避醜惡。巴黎的情欲喚醒了我,但我仍擺脫不了浪漫。”

但是亨利·米勒倒實誠,他不寫豪門、莊園、古典音樂、商場精英,不寫他不了解的世界。

張愛玲和胡蘭成的世界離得很遠。他隻是看上去靠得比較近,且善迎合。她在美國跟友人提起胡蘭成時說,他欣賞她的文章,可是最後還是傷害了她。可以理解為胡蘭成的老練給她造成了知己的假象。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給了她原來你也在這裏的錯覺。熱戀期一消退,她便看出他的不足了。在溫州之行回來後的冷淡期,張愛玲信中有“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之類的詞句。不久之後,“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他從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到的一種怪腔”。及至老年,一眼看出他的夾纏歪曲。

他也許沒變,變的是她。胡蘭成大約覺得,這種迎合,初時的張愛玲很受用,幾十年後他便再拿這套出來,又討好又示威,還以為自己的才華能令她“慌慌”。但張愛玲已經不是不欣賞,簡直是憎惡了,不屑道“怎麼還這樣”。她已經走得更遠,但他還是那陳年的路數。

胡蘭成的文字被張愛玲鄙視,大約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始終擺脫不了張的影子,對張的模仿隨處可見,比如《來寫朱天文》舞蹈一節,明顯學的張愛玲。所謂學我者生,類我者死。不和別的小說家比,起碼在張派體係內,無人超越得了張愛玲,她是起點,也是終點。後人有得她幾分刻薄的,有抓了她蒼涼一角的,其他的有摸得到的也有摸不到的。麵對模仿張愛玲風格的人,鄺文美問張愛玲對此有何感想。張愛玲答:“就好像看見一隻猴子穿了我自己精心設計的一襲衣服,看上去有點兒像又有點兒不像,叫人啼笑皆非。”

張愛玲待胡蘭成,既有大家庭裏教育出來的謹慎和拘泥,又有那種英美式的、表達克製的感覺。張愛玲從小生活的環境對性很忌諱,用詞都受姑姑和母親的限製,在香港受大學教育,教授們都是起碼表麵很性冷淡的中產階級,嬤嬤們也管得嚴,所以張愛玲可以說沒受過調情教育。她偶爾撒個嬌,胡蘭成都要驚豔一番。

“他講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瑣事,對答永遠像是反唇相譏,打打鬧鬧,搶了東西一個跑一個追:‘你這人最壞了!’原來如此,她想。中國風的調情因為上層階級不許可,隻能在民間存在,所以總是打情罵俏。並不是高級調情她就會,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很難想象,和小周像貓和老鼠一樣地追跑打鬧、和佘愛珍肆意忘形地胡說胡鬧的情形,能發生在他和張愛玲身上。胡蘭成總覺得兩個人不像夫妻。他意淫是金童玉女,其實是因為成長和生活背景差距大。

張愛玲對賴雅也不相見恨晚。但是論熱戀速度、琴瑟和諧、步調一致,張愛玲還是更適合賴雅。比如說,看電影是他們共同的嗜好,是他們晚上的主要活動。“我們這麼好也真是怪事”。張愛玲給朱西寧的信寫道:“我結婚本來不是為了生活,也不是為了寂寞,不過是單純地喜歡他(賴雅)這人。”

張、胡兩個都常道:我是自私的。張愛玲的自私,是撇清,是與這世界的不虧不欠,一概兩清。而胡蘭成,是搶占道德至低點,有種“我已經先躺在爛泥塘了,你好意思踩我嗎?就算你想踩我,我躺得這麼低,你又踩得有什麼快感”的無賴相。

終究不是同路人。

鑒於人與人之間始終不是共用同一個腦袋,知己這回事本就是個偽概念。然而,即便看似“孤傲”的張愛玲,也一直都渴望知己和友情的,她的貌似封閉,不是拒人千裏,是難以棋逢對手。

從少年到老年,她幾次寫了自己與人交往的局促不安,意圖溝通的失利,沮喪使她不斷地退縮。從小時候察覺自說自話的悲哀,到後來親人朋友的漸行漸遠,她看到了和別人之間看似平整的鏡麵的那些裂痕,那些看似有著能夠無限接近可能性的心靈,最後都會變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