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個月,艾萊柯和薩利的想象力就培養起來了。每日的訓練開拓了這兩部機器的活動範圍,提高了效率。結果,艾萊柯在想象中賺錢的速度比開始時設想的快得多,薩利和她比翼齊飛,花富餘錢的本領也與日俱增。開始時,艾萊柯把投資煤礦的收益期定為十二個月,她對這個期限也許會縮短為九個月的問題不予考慮。可那隻是還沒啟蒙時的小兒科,是在金融方麵未經指導、沒有經驗和缺乏實踐的花拳繡腿。不久她就開了竅,九個月的期限消失了,那筆想象中的一萬塊錢投資翻了三倍後闊步歸來。利潤凱旋了!

這是福斯特夫婦大喜的日子。他們都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說不出話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在細細觀察市場之後,艾萊柯戰戰兢兢地用遺產中剩餘的兩萬塊錢冒險炒了一把。在想象中,她眼看著手裏的股票一個點又一個點地往上漲——伴隨著股市每時每刻都可能暴跌的風險——最後,她的精神壓力太大,再這樣下去實在承受不住了——她做這種冒險生意還是新手,心太軟——於是,她用想象中的電報給想象中的經紀人發出一個想象中的指令,讓他拋出。她說四萬塊錢的賺頭已經夠多了。拋出這筆股票,恰逢煤礦的投資給他們返回豐厚利潤的那一天。正如我方才講到的,這夫妻倆說不出話來了。那天夜裏他們大喜過望、如醉如癡,極力想意識到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這筆財富——想象中的現款——實際上淨值十萬。實打實的十萬。

從此,艾萊柯再也不怕投機做股票;起碼不再害怕從夢中驚醒,麵頰慘白——那都是初出茅廬時的事情了。

這的確是個永誌不忘的夜晚。慢慢地,已經發了財的意識在這對夫妻的靈魂深處站穩了腳跟,於是他們開始給這些錢派用場了。假如我們能透過這兩位夢鄉客的眼睛展望,就能看到他們那幢整潔的小木屋消失了,代之以一棟兩層的磚瓦房,房前有鑄鐵的柵欄;我們還能看到從客廳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盞三個頭的煤氣燈;原先家用的碎布地毯變成了一碼一塊五的華貴布魯塞爾貨,大路貨的壁爐也不見了,一座裝著雲母窗的考究大壁爐堂而皇之地取代了它。咱們還能看到其他一些東西,其中有馬車,雪橇幛子,高筒禮帽,等等。

從此以後,盡管他們的女兒和鄰居們看到的還是舊木屋子,可在艾萊柯和薩利眼裏,那是一棟兩層樓的磚瓦房;艾萊柯天天晚上都為想象中的煤氣費單子操一會兒心,然後從薩利滿不在乎的回答中得到很大的安慰:“那算什麼?咱們付得起!”他們富起來的第一天晚上,這夫妻倆上床之前決定慶祝一番。他們一定要開一個派對——主意已定。可是,怎麼跟女兒、跟鄰居們解釋呢?他們不能暴露已經富起來的底牌。薩利想開派對,甚至有點兒迫不及待;可是艾萊柯頭腦清醒,沒有批準。她說,盡管這些錢就像到手的一樣,可還是等到真正到手才好。她堅持這個立場,毫不動搖。必須保守這個大秘密——對女兒、對鄰居們都要保密。

這對夫妻左右為難。他們必須要慶祝,他們打定主意要慶祝;可是,既然要保密,他們怎麼慶祝呢?三個月之內沒人過生日。提爾伯裏還沒解決,他顯然是要長命百歲了;那,他們慶祝什麼呢?薩利想著想著,越來越著急,越來越心煩意亂。不過,薩利終於找到了出路——在他看來,這是神來之筆——把所有的煩惱一下子統統勾銷;他們可以用發現美洲紀念日的名目慶祝。絕妙的主意。

艾萊柯也為薩利的才華感到自豪,幾乎想不出合適的詞來表示嘉許——她說,她自己怎麼也想不出這個主意來,雖然薩利受寵若驚,對自己的才華也擊節歎賞,不過他還是使勁忍著,說是這算不了什麼,誰都想得到。艾萊柯聽了,得意洋洋地晃著腦袋,高興地說:

“啊,沒錯!誰都能——啊,誰都能想到!比方說霍薩納·迪爾金斯吧!阿得爾伯特·皮納特也能——呃,親愛的——沒錯!那好,我倒想看他們來比試比試,沒別的意思。老天爺,連他們能想到發現一個四十英畝的小島,我都不敢信;要說發現整個大陸,薩利·福斯特,你再清楚不過了,讓他們搜腸刮肚,他們也想象不到!”

這位可愛的女子知道丈夫有天賦;即使愛情使她稍稍地把丈夫的天賦高估了一點兒,不過是甜蜜而溫柔的過錯而已,為了愛的緣故,這是可以原諒的。

慶祝會開得很順利。朋友們老少鹹集,濟濟一堂。年輕人有弗蘿酋·皮納特、格蕾絲·皮納特以及她們的哥哥阿得爾伯特·皮納特,他是一個滿了師的年輕補鍋匠,生意正紅火。還有小霍薩納·迪爾金斯,他是一個剛剛滿師的泥瓦匠。阿得爾伯特和霍薩納已經對克萊藤內斯特拉和格雯德倫·福斯特獻了好幾個月的殷勤,兩個女孩的父母察覺以後,心中暗喜。現在他們突然發覺喜不起來了。他們意識到經濟狀況的改變已經在他們的女兒和兩個小工匠之間築起了一道社會地位的屏障。兩個女兒如今可以往高處走了——一定要往高處走。不錯,一定要往高處走。她們不必嫁給級別比律師或者商人低的男人了;老爸和老媽操著心呢,決不能讓她們下嫁。

可是,這些念頭和設想都藏在心裏,沒有擺到桌麵上來,也沒有給慶祝活動罩上陰影。擺到桌麵上來的是誌得意滿的矜持和高傲,以及氣度不凡的派頭和從容的舉止,讓客人們發出由衷的讚歎,感到十分驚訝。人人都察覺了這一點,大家議論紛紛,但是沒人能發現其中的秘密。這裏麵有非同尋常的神秘之處。有人隨口說了兩句,卻沒想到他們是歪打正著:

“他們就像是發了橫財似的。”

一語中的,正是如此。

多數母親都會按照老規矩包辦兒女的婚姻大事,她們會向女兒訓話,講一通莫測高深卻又不著邊際的大道理——這種訓話往往事與願違,隻會把女兒訓得淚水漣漣,引起她們內心的反感;如果這些母親還要教訓那些小工匠不要再打女兒的主意,就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這位母親卻與眾不同。她很務實。她既沒有教訓那兩個年輕人,也沒有對其他人提及此事,隻告訴了薩利一個人。薩利聽完了表示理解,不光理解,還讚不絕口。他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能當麵給這些貨色挑毛病,這樣不講場合會傷了感情,壞了生意。你不用加錢,隻消把貨物的成色提上去,聽其自然就行了。艾萊柯,這就叫聰明,實在聰明,絕頂聰明。你想要什麼樣的貨色?選好了沒有?”

沒有,她還沒有選好。他們必須在市場上巡視一遍——他們就這麼辦了。他們首先把兩個人提上了議事日程,他們是正在崛起的年輕律師布雷迪什和年輕牙醫福爾頓。薩利一定要請他們來吃飯。然而不是馬上就請;艾萊柯說,這事不急。留意這兩個小夥子,等等看;如此重要的大事,要慢慢來才不會有閃失。

事實證明這一次也很有先見之明;因為在三個星期之內,艾萊柯大發利市,她想象中的那十萬塊錢又變成了足色足兩的四十萬塊。那天晚上,他們就如騰雲駕霧一般。吃晚飯的時候,他們破天荒地上了香檳。也不是真有香檳,而是運用了充分的想象力弄假成真了。這是薩利提議的,艾萊柯心一軟就順從了。兩個人心底裏都惴惴不安,羞愧難當,因為薩利是戒酒會的積極分子,參加葬禮時,總是係著一條圍裙,連狗都不敢多瞧他一眼。他立場堅定,恪守自己的主張。艾萊柯是基督教婦女戒酒會的會員,該會會員的堅定意誌和嫉惡如仇的神聖信念她應有盡有。然而時過境遷,炫耀財富的心理開始挖牆角了。他們的生活再次證明了一條可悲的真理,這條真理已經在人世間反複證明過:盡管信念是抵禦浮華墮落傷風敗德的強大而崇高的力量,但是它的力量遠不及貧窮。何況擁有了四十萬塊錢的財富呢!他們重新審議女兒的婚事。這一次牙醫和律師已經名落孫山;他們的機遇已經喪失,退出了候選人之列,不夠格了。他們討論了豬肉批發商的兒子和鎮上銀行老板的兒子。可是和以往一樣,他們最終的結論仍然是:再等等,再考慮考慮,走一步,看一步,力求萬無一失。

他們的運氣又來了。密切關注形勢的艾萊柯看準了一個絕好的冒險機會,大膽炒了一把股票。緊接著是一段戰戰兢兢、疑慮重重、忐忑不安的時光,假如不成功,那就傾家蕩產了。終於有了結果,艾萊柯激動得暈頭轉向,說話的聲音都走了調:“再不用提心吊膽了,薩利——咱們已經有整整一百萬了!”

薩利感激涕零地說:

“哦,艾萊柯,你是女人尖子,是我的心肝寶貝,咱們終於自由了,咱們財源滾滾,再也不用算計著過日子了。這一回該喝克利廓名酒了!”他拿出一品脫樹葉子酒舍命陪君子,一邊喝,一邊說“真他媽的不便宜”,她的眼睛喜洋洋、水靈靈的,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溫柔地指責他。

他們把豬肉批發商的兒子和銀行老板的兒子束之高閣,然後坐下來考慮州長和眾議員的公子了。

如果繼續跟蹤福斯特家的虛財飛速增長的細枝末節,就有點兒乏味了。這一進程確實不可思議,令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隨便什麼東西,艾萊柯都能點石成金,金光閃閃的財富越堆越高,直逼天穹。千百萬的金錢流了進來,強大的財源仍然洶湧澎湃,巨大的流量還在不斷增漲。五百萬——一千萬——兩千萬——三千萬——難道永無止境了嗎?

兩年的時光在一場蔚為壯觀的狂熱運動中匆匆度過,陶醉於其中的福斯特夫婦幾乎沒有留意時光流逝。他們如今擁有三億塊錢;在全國各大財團的董事會裏,他們都有一席之地;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財富還在一百萬一百萬地往上摞,一次一百萬,一次一千萬,快得讓他們剛剛能算清楚。那三億翻了一番——又翻了一番——一番接著一番。

已經有二十四億了!

慢慢地,他們的生意有點兒亂了。有必要把股票的賬目清一清,理理頭緒。這一點福斯特夫婦懂得,也感覺出來了。他們意識到這項工作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們也懂得,想圓滿完成這項任務,就要善始善終,一旦開始就不能中途停頓。完成這項工作需要十個鍾頭;可是,他們哪有整整十個鍾頭的空閑時間呢?薩利一天到晚忙著賣別針,賣糖,賣印花布,每日不變;艾萊柯一天到晚忙著做飯、刷碗、打掃屋子、疊被鋪床,天天如此,沒人幫她幹家務,因為兩個女兒都養精蓄銳等著躋身上流社會呢。福斯特夫婦知道有辦法能騰出十個鍾頭來,這辦法隻有一個。可是夫婦倆人羞於啟齒;都想等著對方先開口。最後,薩利開口了:

“總要有人讓步,那我就讓吧。既然我說了——聲音大一點兒你也別在意。”

艾萊柯紅了臉,不過她很感激丈夫。他們沒有再說下去,就自甘墮落了。這墮落就是不守安息日不幹活的規矩。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才有十個鍾頭的時間。這不過是在墮落的道路上邁出的又一步。其他的墮落行為會接踵而來。巨額財富的誘惑是致命的,足以攻破修煉不深者的道德防線。

他們放下窗簾,不守安息日的規矩了。經過艱苦細致的工作,他們把持有的股票清點一遍,逐一造冊。這一長串鼎鼎大名真嚇人啊!從鐵路係統公司、汽船公司、標準石油公司、越洋電纜公司、稀聲電報公司,如此等等的其他公司,直到克朗代克金礦、德比爾斯鑽石礦、塔馬尼貪財公司和郵政部的曖昧特權公司。

二十四億塊錢,全都穩穩當當地投在績優股上,財源茂盛,穩賺不賠。每年的收入是一億二千萬。艾萊柯輕鬆愉快地吐了一口長氣說:

“夠了吧?”

“夠了,艾萊柯。”

“那咱們怎麼辦呢?”

“就此打住。”

“洗手不幹了?”

“說得對。”

“我同意。這件美事做完,咱們該好好休息休息,花錢享受了。”

“太好了,艾萊柯!”

“怎麼樣,親愛的?”

“這些收入咱們能花多少?”

“全都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