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得抱你一下!”於是他就抱了。抱完以後,薩利拿著賬本坐下來開始算賬,先算第一批他想盡早敲定的大件。“馬——馬車——雪橇——雪橇障子——漆皮——狗——大禮帽——教堂椅子——上弦的表——鑲新牙——嘿,艾萊柯!”“什麼事?”
“還沒算完呢,是嗎?算吧算吧。那兩萬塊錢投出去了嗎?”
“沒有,那筆錢不著急,我要先四處看看,再拿主意。”
“那你怎麼還沒算完呀?算什麼呢?”
“嗨,我得想想投資煤礦賺的三千塊錢該派什麼用場啊,對不對?”
“老天,你瞧我這腦子!我怎麼沒想到呢。你是怎麼安排的?算到哪一年啦?”
“不太遠——也就是兩三年吧。這筆錢我又安排了兩次投資:一次投石油,另一次投小麥。”
“嗨,艾萊柯,真不錯!一共能賺多少?”
“我想想——嗯,往少裏說,大約能賺十八萬,也許還能多賺點兒。”
“喝!太棒了!我的天哪!咱們總算是苦盡甜來了。艾萊柯!”
“什麼事?”
“我想一下子捐給教會三百塊——有這麼多錢,幹嗎不花呢!”
“這再好不過了,親愛的,這才是像你這樣慷慨無私的人應該幹的事呢。”聽了這番表揚,薩利心花怒放,不過他很公道,說這件功德還是要給艾萊柯記頭功,因為沒有艾萊柯,他也拿不到這些錢。
然後他們上床去睡覺,由於高興得丟三落四,連客廳裏的蠟燭都忘了吹滅。等脫了衣服,他們才想起這件事來。薩利說,蠟燭即便值一千塊錢,他們也用得起,就那麼點著吧。可艾萊柯還是下床去把蠟燭熄了。
艾萊河的這次熄燭行動可謂一箭雙雕,因為就在走回床邊的路上,她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趁那十八萬塊錢還沒晾涼,把它翻成五十萬塊錢。
三
艾萊柯訂的那份小報是周四出報,周六那份報紙才能從提爾伯裏的村子跋涉五百裏抵達這裏。提爾伯裏的那封信是周五寫的,就算他當時就死,也晚了一天,趕不上當周的報紙,不過離下一周的出報時間還早著呢。這樣,福斯特一家還要等差不多整整一個星期,才能知道提爾伯裏是不是已經功德圓滿了。這個星期好長好長,那根弦繃得好緊好緊。要是不想點有益身心的事兒,他們夫妻倆簡直要頂不住了。
我們已經看到,他們並不缺有益身心的事。女的正一個勁兒地忙著積累財富,男的忙著花錢——隻要妻子給他花錢的機會,不論大錢小錢都無所謂。
終於到了周六,那份《薩加摩爾周報》來了。是埃弗斯利·本內特太太送來的。
她是長老會牧師的妻子,正在勸說福斯特夫婦積德行善,捐一筆錢。可是,話頭還沒展開,就戛然而止——責任全在福斯特家一方。本內特太太很快就發現,兩位主人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她摸不著頭腦,氣呼呼地起身告辭了。本內特太太剛出門,艾萊柯就迫不及待地撕開了報紙的封套,她和薩利的眼光一起齊刷刷地掠過報上的訃告欄。真是大失所望!哪兒也沒提到提爾伯裏。艾萊柯從小就是個基督徒,基督徒的規矩和習慣的力量都約束著她的情感。她定了定神,用備感欣慰的口氣說:
“謝天謝地,他還沒有過去哪。再說——”
“這個老不死的,我真想——”
“薩利!你不害臊嗎?”
“我才不在乎呢!”丈夫怒氣衝衝地回答,“咱們心裏想的都一樣,要不是假仁假義地裝蒜,你也會實話實說。”
艾萊柯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她說: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說出這種不仁不義的話來,我什麼時候假仁假義來著?”
薩利還是憤憤不平,不過他想換一種說法蒙混過關,同艾萊柯休戰——好像換湯不換藥就能把這位行家裏手瞞過去似的。薩利說:
“艾萊柯,我可沒那麼壞,我原來的意思不是說假仁假義,我是說——是說——信教的那老一套,你明白嗎?唔,就是生意人那一套。就是——就是——嗨,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艾萊柯——就是——比如說,要是你拿一個空殼子擺出來當實心的東西,你也不覺得這事有什麼不妥當,這不過是生意人的習慣,是從古到今的老規矩,是一成不變的風俗,是守——守——媽的,我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艾萊柯,這裏頭沒有什麼害人之心。我再試試換一種說法,你瞧,比如說一個人——”
“你說得夠多了,”艾萊柯冷冷地說,“咱們別再說這個啦。”
“好吧,好吧,”薩利熱情洋溢地答道,他擦著腦門上的汗,好像不知道怎麼表達他的謝意才是。他沉思著做自我批評:“我本來拿了一把好牌——我明明知道是好牌——可我光抓在手裏沒打出去。我打牌總是犯這個毛病。要是我能堅決一點——可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我的學問還不夠啊。”
自認吃了敗仗,他也就俯首帖耳了。艾萊柯的眼神寬恕了他。
那個很有興趣、最有興趣的問題馬上回來了。無論什麼事情也隻能把它壓一小會兒。這對夫婦又開始猜報上為什麼沒有提爾伯裏死訊的啞謎。他們猜過來,猜過去,一會兒走投無路,一會兒又柳暗花明;可是轉了一個大圈子,他們又回到原地,承認之所以沒有提爾伯裏的訃告,唯一真正合理的解釋——毫無疑問——就是提爾伯裏還沒死。這事有點兒讓人泄氣,甚至可能有那麼一點兒不公平;不過事已至此,也隻有聽其自然了。他們對此看法一致。在薩利看來,雖然天意如此,畢竟反常,不可思議。說實話,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一——想到這裏,他也就帶著幾分情緒說了出來。不過,要是他的本意是想引出艾萊柯的話來,那就落空了。艾萊柯就算有想法,也都藏在心裏。別管是在人世還是去陰間,她的習慣是在所有場合都不輕舉妄動。
這對夫婦隻有等著下周的報紙——顯然提爾伯裏是拖延了死期。這就是他們的想法和決定。於是他們就把這件事撂在一邊,盡力打起好心情各自忙他們的事去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完全錯怪了提爾伯裏。那封信上提到的事,提爾伯裏說到做到。他已經死了,按期死了。如今他死了四天多,已經安息了。死得徹頭徹尾,死得完完全全,和公墓裏頭的每一位新鬼並無不同。提爾伯裏死訊有足夠的時間上《薩加摩爾周報》的訃告欄,隻因一點點疏漏卻沒能上去。這種疏漏任何一家都市報紙從不會出,可是對《薩加摩爾周報》這樣的鄉村小報來說,卻不足為奇。這一次是在社評版截稿的時候,霍斯提特紳士淑女冰激淩店白送了一誇脫草莓冰激淩,於是,為提爾伯裏寫的那幾句平平淡淡的悼詞就給抽掉了,騰出版麵來刊載編輯對冰激淩店熱情洋溢的謝辭。
提爾伯裏的訃告字版送到備用架上的時候,被弄亂了。本來,這條訃告將來還可以用,因為《薩加摩爾周報》從來不糟蹋“備用”稿,隻要字版不亂,“備用”稿就常備不懈。可是隻要字版一亂,稿子就算完了,不會起死回生,也就永遠沒有見報的機會了。所以,不管提爾伯裏高不高興,就算他在墳墓裏暴跳如雷,也無濟於事——他的死訊在《薩加摩爾周報》上永無出頭之日了。
四
五個冗長乏味的星期過去了。《薩加摩爾周報》準時在每個周六送到,卻從來隻字不提提爾伯裏·福斯特。這時,薩利再也沒有耐心了,他惱怒地說:
“這條他媽的老命,他還真的不死啦!”
艾萊柯非常嚴厲地批評了丈夫,她義正詞嚴地說:
“你也不想一想,要是這句混賬話剛出口,你也一蹬腿就死了呢?”
薩利還沒來得及仔細想想,就說:
“那算我走運,沒把這句話憋在心裏。”
自尊心逼著薩利說點兒什麼,可他又沒想好合情合理的話,就順嘴說了這一句。
接著,他偷了一壘——這是他的說法——就是溜之大吉,好免遭妻子連珠炮般的責問。
六個月一晃就過去了。《薩加摩爾周報》仍然隻字不提提爾伯裏的事。這期間,薩利已經三番兩次進行試探——暗示他想搞清楚。可是艾萊柯對這種暗示視而不見。於是薩利決定鼓足勇氣,冒險正麵進攻。他直截了當地提議自己喬裝改扮,打入提爾伯裏的村子,偷偷地摸清情況。艾萊柯斬釘截鐵地製止了這個危險的計劃。她說:“你想什麼來著?淨給我添亂!你就像個小孩子,得時時看著你,要不然就闖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嗨,艾萊柯,我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保證。”
“薩利·福斯特,你難道不知道你得四處打探嗎?”
“是啊,那又怎麼啦?誰都猜不出我是誰呀。”
“謔,瞧你說的!有朝一日你得向遺囑執行人證明你從來都沒有打聽過。那時你怎麼說?”
他把這個茬忘了。他答不上來,沒什麼好說的了。艾萊柯接著說:
“別瞎出主意了,也別再添亂了。提爾伯裏給你設好了陷阱。你明白那是個陷阱嗎?他在旁邊看著,就盼著你往裏麵跳呢。好吧,隻要有我在,他就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薩利!”
“嗯?”
“隻要你活著,哪怕等一百年,你也別問一句那件事。你答應我!”
“好吧。”薩利不甘心地歎了一口氣。
艾萊柯的口氣緩和了下來,她說:
“別沉不住氣,咱們快成功了。咱們可以等著,不用著急。咱們那兩筆固定收入一直在增加,至於期貨,我從來沒有看走過眼——這些錢財正萬兒八千地往上翻呢。本州裏再沒有另外一家像咱們這樣走運了。咱們已經開始往富人隊裏混了。這你都知道,是吧?”
“是,艾萊柯,沒錯。”
“那就得感謝上帝的恩賜,別再自尋煩惱了。沒有上帝的幫助和指引,你敢想咱們有這樣多的收獲嗎?”
答話的人吞吞吐吐:“不——不,我不敢想。”薩利又滿懷深情,用讚賞的口氣說:“不過,說到炒股票的智慧和耍弄華爾街的小手腕兒,我倒覺得你用不著外行幫忙,要是真想,我——”
“別說了!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沒有害人之心,也沒有大不敬的意思,可是,你一張嘴,就總是漏出幾句嚇人的話來。你老是讓我提心吊膽的,為你、也為咱們家捏著一把汗。以前打雷我沒害怕過,可如今我一聽見打雷,就——”
她停住嘴,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此情此景深深打動了薩利,他攥住妻子的手千般撫慰,發誓要痛改前非,他自責了一番,後悔不迭地請求寬恕。他誠心誠意地為自己的言行道歉,說隻要能夠彌補過失,他甘願做出任何犧牲。
他私下裏把這件事深刻反思了好長時間,決心今後大麵上要過得去。發誓洗心革麵並不難,其實他已經這樣做了。可是,這樣做真有什麼好處,有什麼長遠的好處嗎?沒有,這都是暫時的——他深知自己的弱點,很痛心地自認這個弱點——說得到但是做不到。一定要想更好、更保險的辦法不可,這樣的辦法他到底想出來了。他從自己一分一厘節省的血汗錢裏拿出一筆來,在房頂上安了一個避雷針。
時隔不久,他故態複萌了。
習慣這東西能創造出多少奇跡啊!而習慣又是多麼快。多麼容易形成啊——無論是不起眼的小習慣,還是脫胎換骨改造我們的大習慣,全都如此。如果一連兩天偶然都在淩晨兩點睜眼,我們就必須小心了。因為再來一次,這偶然就變成了習慣;還有,隻消一個月的酗酒放蕩——不過,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不說也罷。
耽於幻想的習慣、白日做夢的習慣——這種習慣發展得多快啊!它已經成了一種享樂。一有閑暇,我們就被它勾走了魂,深陷其中,它侵蝕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沉醉於蠱惑人心的妄想之中——是啊,我們的夢幻生活和我們的真實生活混淆不清,真假難辨,這是多麼迅速,多麼輕而易舉的事情啊!
不久,艾萊柯訂了一份芝加哥的日報和一份《華爾街指數》。她用了整整一個星期,拿出每周日讀聖經的勁頭來,勤奮研讀這兩份報紙,重點研究財經版。薩利注意到,她預測和把握物質和精神市場證券行情的天賦和判斷力正在迅速而穩步地發展壯大。對此,薩利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為艾萊柯闖蕩世俗股市的勇氣和膽略感到驕傲,對她處理精神事務時戒急用忍的心態也同樣自豪。他注意到艾萊柯無論在哪一方麵都從不喪失理智;她頗有膽量,在塵世的期貨市場上總是做短線,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到此為止——在其他方麵,她做的都是長線。她的策略既穩健又簡明,就像她對薩利解釋的那樣:她在世俗期貨方麵的投入是投機,而在精神期貨方麵的投入則是投資。對前者她不惜走鋼絲,碰運氣;對後者她卻“不肯弄險”——她不光要翻倍,還要股票過了戶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