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袋‘‘嗡”地一下,驚恐地想:“完啦!馬架子被流沙埋了!”

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著,旁邊的狗蛋已昏過去,鼻口稍稍有些微弱的熱氣。他的心一陣冰涼,掙紮著爬向門口。渾身軟弱無力,幾步路似乎爬了幾個世紀。終於爬到門口,搖晃著站起來,拚出渾身的力氣推門,但完全無濟於事,那門紋絲不動。從門縫裏流進來的流沙依著門堆得老高。怎麼辦?沒有空氣,沒有出路,身體極為虛弱,想從這埋進沙底的馬架子裏活著走出去,真是比上天還難了。

老雙陽一聲哀歎。伸手撫摸著一旁昏迷的小狗蛋,心裏猛地一陣酸楚。不該帶他來的,這麼小的年紀就離開人世,太不公平,全是自己害了他。他同時想起了留在村裏的荷葉。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在這時候,在這生命垂危之際想起了這個女人,而且想得如此強烈,隻希望死之前能見她一麵。她現在咋樣呢?“安代”跳瘋了吧?那兩間迷了全村男人的土屋喲!

她也是受自己牽累的兩個人之一。這世界上,他隻欠這兩個人的賬,也隻有這兩個人使他牽腸掛肚。

另外就是紅糜子。這是一個刻骨的缺憾。自己再也不能去侍理、保護那些嫩弱的小苗苗了!不能去鏟,不能去收割,不能打場,不能把那圓鼓鼓沉甸甸的米粒放在掌心摩挲了。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白幹了。他真不甘心這種結果。現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畢竟把那神奇的作物紅糜子種出來了!他相信這些小苗苗能長好,獲豐收。這使他那痛苦的靈魂稍有點慰藉。想到此,在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那剛毅的嘴角終於彎出一抹慘淡的笑紋,等待著那最後一刻的到來,等待著走進那不可知的冥冥世界,獲得永恒的休息。這一生,他活得太忙太累了。

他萬念俱滅,靈魂也就獲得了平息。

這時,小馬架的一角,小狗蛋拴養的那隻“黑老總”,似乎也感到了某種危險,驚慌不安地煩躁起來。它吱吱叫著,拚命咬啃拴住它的細麻繩。很快咬斷了繩,迅速蹦跳著,按照它的本能攀上馬架頂,飛快地往外打起洞來。沒有多久,它挖進了一大節,又蹦回來,把自己的幾隻小崽一一叼咬上去。就這樣,它搬搬停停,堅持不懈地向外搗著洞。有兩個小崽子快不能動了,“黑老總”更加拚命地打起洞來。為了把兒女救出這危險地帶,“黑老總”媽媽本能地拚盡氣力掘洞。它那小小的軀體裏鼓滿了堅靭不拔、無比頑強的力量。

終於,一眼小洞通到了外邊那自由的世界。

八  荷葉嬸子宮大出血。

多虧了雨時,及時把她從眾人腳下不顧性命搶救出來,免於死於亂腳之下。不過她並沒有感謝他,死在“安代”場,倒似乎是她求之不得的歸宿。雨時動員她去醫院治療,她拒絕了,說自己這病從小就落下了,能活到現在是撿的,現在她該去了。還說病根就是跳“安代”跳的。當然倘若不跳“安代”,不激烈運動,不極度興奮,也不會犯病。這次犯得嚴重了。

她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身下邊鋪墊了厚厚一層幹軟的細沙土。那些個過去常來常往的男人女人們,這會兒大多避開這髒穢的土房,都很少露麵了。照顧病人的事,卻落在雨時這位寄宿的客人身上。也沒什麼太麻煩的,她一不熬藥,二不貪吃(基本不吃東西),隻是把鋪在她下身下邊的千沙土及時給換一下就成。好在這裏幹沙多得很,並不麻煩。

病人倒安詳,沒有什麼痛苦受罪的感覺。她常微笑著勸慰雨時:“血流盡了,就不流了,也就沒事了。”她身上的血到底有多少呢?她的臉色蒼白如窗戶紙,看來她身上的血果真快流盡了。呼吸若有若無,像一根細發絲。雨時的心,揪揪的,好像被一隻鐵爪子亂抓亂揉亂揪拉著。

他也為自己的事著急。電視台和縣文化局的人員都回去了,錄像資料已被同學帶回去剪輯配音。他也需要回去把自己搜集到的有關“安代”的資料加以整理,寫出一個像樣的調查報告。他幻想著拿這東西去“爆炸”一下。但他又不忍心丟下荷葉嬸。

有一天,荷葉嬸對他說:“你走吧,你的事要緊,俺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俺還得等他回來,見一麵才走咧。”

他現在知道她指的他是誰。

“俺隻求你一件事。”她說,眼睜睜地看著他。

“說吧,我一定去辦。”

“你去找一下孟克村長,叫他派人進沙塏子,去尋找一下那個死老頭子。半個多月了,這人死活不明,大夥兒也把他忘了。唉,多半是出了啥事。”她歎了口氣。

“好,我這就去找村長/雨時站起來。

“慢著,村長跟他有勁兒,不會輕易派人的,你可用那筆補助款來拿他一下。他現在還求你。”

“明白了/  雨時從一家殺豬的農民家裏找到了孟克。酒足飯飽,臉脖赤紅。一聽雨時說明來意,果然,他抹著油滋閃閃的嘴巴,沉下臉說他不管。

“不管不好吧,要是出了人命,你村長可有責任喲!”   “有啥雞巴責任?娘的腿,當村長的也不是孫子,天天跟著每個社員的屁股後頭轉去!哈爾沙村兩條腿的人有幾百號,老子跟得過來嗎?”喝了酒,村長的語言更變得粗魯,他一時忘了還有求於眼前的這個人。

雨時不得已,隻好亮出荷葉嬸傳授的殺手鐧。

“我說村長同誌,老雙陽是有名的‘安代王’,我還要找他談談,補充些材料。你不找的話,你們的那筆補助款——文化事業費也不好撥的嘍。”

果然靈。孟克眨巴著醉眼,固定地盯了盯他,這才回醒過來,立刻臉上的那些被酒精浸紅的皺褶子裏泛出笑紋,忙伸手拉住雨時,說:“你別急,剛才我是醉話,請別在意,娘的腿,我這就派人去找那個老jtuty^ ”

兔崽子   雨時乘勝前進,得寸進尺:“另外,我還得趕緊回縣裏寫文章,還要給你們跑款子,你得派兩個姑娘媳婦去護理荷葉嬸。她可是你們的五保戶,再說,她這次應該算是因公犯病。”

孟克村長苦笑著臉——應允。

九  一絲清涼的空氣,透進老雙陽窒息的肺胸間。他漸漸醒過來。旁邊的狗蛋也正在伸胳膊伸腿。小馬架子裏,有一股新鮮的空氣源源不斷地流進來。

“幹爹,我做了個長長的噩夢,魘住了,咋也醒不了。屋裏咋這麼黑呀?還沒亮天嗎?”狗蛋在黑暗中叫嚷。

“儍小子,咱們的馬架子叫流沙埋了!你他媽死了一回了!不知咋搞的,現在又通風了”老雙陽一骨碌爬起,摸索著劃著了油燈。

“我的姥姥,敢情是我們在地底下!這可好,省了棺材了!”狗蛋驚恐不已。

“閻王爺叫不去了,不用怕。不知啥玩意救了咱爺兒倆的命?真是天不絕活人之路哩。”老雙陽舉著油燈察看小馬架裏的通風處。很快發現了那個小圓洞,風從外邊呼呼地吹進來。

“幹爹,我的‘黑老總’!‘黑老總’跟它的崽子都不見了!”狗蛋在一邊兒說。

老雙陽一拍腿,恍然大悟:“阿彌陀佛,多虧了你的‘黑老總’,咱們爺兒倆才沒有玩完!往後咱們不供佛爺,就供你的‘黑老總’!”

老雙陽身上恢複了力氣,開始盤算如何走出這墓穴。唯一的辦法是先破門,用鐵鍬挖開沙子打通道路。他開始行動起來。門一破,堵住門口的沙堆往裏塌進來很多,老雙陽揮鍬扔著沙子。經過一個鍾頭奮力挖掘,終於清理幹淨堵門口的流沙,他們爬出馬架,來到了外邊那個燦爛的世界。

兩個人好半天睜不開眼睛。明晃晃的陽光下,像兩隻傻麅子閉目呆立,大口大口呼吸著沙蛇裏的新鮮空氣。他們渾身上下全是沙土,真成了出土人物。老雙陽惦記著紅糜子,飛步向田地走去。還算僥幸,情況並不嚴重,地勢高處的小苗被刮出來點根,窪處的則稍為被流沙埋了點。老雙陽拍著腦門,長噓一口氣。

“幹兒子哎,咱們又不能回家了,有事幹了。要給露根的苗培土,把沙子埋掉的苗兒扒出來,得緊幹幾天哪!”

“幹幾天就幹幾天吧,哪兒不一樣,有個窩就是家。我倒舍不得離開這兒了,幹爹,咱們幹脆呆到收完紅糜子再回村吧!”

“好小子,高!咱們就把紅糜子護到收割為止!頂多再住四十多天,不過得回村拉一下吃的。”老雙陽也興奮了,伸出手臂攬這幹兒子的肩頭,往自己身上貼了貼,寬手掌輕輕撫摩著那帶疤痢的小黃頭。幹爹第一次跟幹兒子親熱起來。

不走可以,可住哪兒嗬?沒有東西再支馬架子了。老雙陽想了一下,很快有了主意,清理起堵在門外的流沙,打出二米寬的進出口,再把兩麵牆壁固定好。這樣,被沙子埋住的這間小馬架子,又成了一所穩固的地窨子,又涼爽,又牢固,一關門不用擔心野狼鑽進來。

“幹兒哎,咱們像‘張三’一樣住洞穴了。”

“這樣好,俺當人當膩了,正想換換牌子。”狗蛋光著屁股挺著肚子,極喜歡這不見陽光的洞穴般的地窨子。他那條褲子給幹爹墊爛了之後,他一直光著屁股。老雙陽沒有褲衩可給他改製,隻好把布褂子改製了一下給遮屁股,可是狗蛋又舍不得穿。好在沙坨裏沒有其他人,就是在窮苦的哈爾沙村子裏,十一二歲的男孩兒光腚走屬於正常現象。

他們接著在紅糜地裏忙活。培土扒沙子,整整折騰了四五天。

一天,被派去照看荷葉嬸的姑娘跟孟克村長說:“荷葉嬸怕是不行了!”孟克村長才忽然想到還沒派人去找老雙陽。他急忙派兩個農民到沙坨裏去告信。

得知荷葉嬸快不行的消息後,老雙陽心急火燎地喊: “狗蛋!套車。”

“幹啥?”

“回村!”

當老雙陽帶著狗蛋急如流星地撲進荷葉嬸土房時,那個苦命的女人快咽氣了。不過她還是認出了老雙陽。臉上露出微笑,朝他點了點頭。

“我回來了,老瘋婆,你咋樣?沒事吧?我是回來接你的,接你到我家去過日子!”老雙陽俯下身子,靠近她說。

“啊,啊,這……好,俺等了四十年了……”她艱難地啟動嘴唇。

“是晚了點,可來得及,……”老雙陽揪著胸口。

“還不晚,我還沒咽氣呐,反正都一樣……”荷葉嬸的喉嚨裏呼嚕呼嚕響動了一下,有一塊痰在裏邊滾動。

“那咱們走吧,上我家去住,我侍候你的病。咱們還有個幹兒子。狗蛋,過來,叫幹媽!”老雙陽衝門口喊。

狗蛋應聲走進來,穿著幹爹的單布褂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幹媽。”廣荷葉嬸一輩子沒有養過孩子,眼裏閃動了一下火花,抓住狗蛋的手,想說什麼,然而又輕輕歎了口氣,似乎在說這一切來得太晚了。

臉色淒然。她轉向老雙陽,無力地說:“俺……不去你家,俺倒是想看看你那紅糜子,迷住你的紅糜子……這回跳‘安代’,俺老看見你的紅糜子,‘安代’跟紅糜子攪和到一起去了,我真想見見那紅糜子嗬*…你把我帶到那兒去吧……”說著,她咳嗽起來,卻沒有力氣把痰咳出來。

“好好,咱們這就走,帶你去看看紅糜子……。”老雙陽慘然地說。

老雙陽一把抱上荷葉嬸。感到輕飄飄的,痩得皮包骨,像是一捆千草般沒重量。他心裏幾多哀傷,當年那個豐滿漂亮結實的荷葉不見了,歲月和生活抽幹了她,隻剩下這一把幹草。

他把她安頓在車上,盡量舒服些。又裝了些幹糧、水、用品、小狗蛋前邊牽黑牛,老雙陽旁邊扶荷葉嬸。

一行三人一輛車,向沙坨深處出發了。

沙坨上還活著的鴿子花和沙日倫花迎接他們。那馬蛇子嗬,金龜子嗬,小白鼠嗬,也在路兩邊躥來飛去。太陽柔和地斜掛在西沙梁上。它寬厚地注望著這奇特的牛車。

越是接近目的地,荷葉嬸的情緒似乎越是亢奮,兩個臉蛋更加顯得粉紅粉紅。老雙陽正相反,越是接近目的地,神色愈加沮喪、不安,心頭蒙著一層陰影,不時悄悄發出兩聲哀歎。

他們趕到老鷹坨子時,日頭正往下落。

老雙陽把車停在門口,想把荷葉嬸抱進馬架子裏歇一歇。荷葉嬸拒絕了,她朝地裏努嘴。老雙陽無言地雙手輕輕抱著她,向南邊的紅糜地走去。

他抱著她坐在紅糜地裏。

荷葉嬸的眼睛頓放光澤,似乎生命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吃力而久久觀看著周圍紅糜子苗苗,嘴裏訥訥著,似乎被這沙坨裏的神奇的作物深深吸引住了。小苗苗盡管還嫩弱,卻在這荒漠莽坨裏顯示出生命的綠色,顯示出生命的威力,也顯示出了人類創造性勞動的輝煌業績。

“老頭子……俺服了……是這樣的,綠瑩瑩的紅糜子……俺尋找的‘安代’的魂,原來卻是個綠色的精靈……綠色的魂,啥能擋住綠色呢?……沙漠?……”荷葉婢氣喘籲籲,最後拚盡氣力吐出一句,“嗬,嗬,好了,這回你親一下我吧……”

老雙陽鄭重地俯下頭,把胡子拉碴塵土滿麵的臉輕輕貼在那張蒼白的臉上。那臉熱得發燙。他的眼睛模糊了。

荷葉嬸長籲一口氣,合上雙眼,臉上呈出安然的笑紋。漸漸,這笑紋僵在那張臉上。臉蛋上的粉紅色暈塊急遽地消失,變成毫無生氣的蠟黃了。她停止了呼吸。

蒼勁的漠風吹來了,沙粒在地上沙沙地卷動。遠處沙梁上,盤旋著尋歸宿的野燕子。黃昏時的落日在西邊燃燒著,那天上的流雲也燃燒著,大漠也隨著燃燒起來,於是這世界變得火紅。那些個燃燒的野燕,像一隻隻通紅的精靈,一圈圈盤旋繞飛,爾後向高天飛去,轉瞬又與那火紅的天穹融為一色,消失了。#  老雙陽把臉從那張已變冷的臉頰上移開,兩滴大顆的淚珠卻渾渾沉沉地掉落在那臉上麵。他懷裏抱著她木然僵坐著,如一尊岩石。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起什麼,站起來,把她抱回到他們的地窨子裏,讓她平躺在地鋪上。他吩咐狗蛋去撿幹柴,越多越好。按照習俗,像荷葉嬸這樣病死的女人要當即燒化,不能過夜。這是對死者的尊敬,為的是使她早些超脫苦難,走進極樂世界。

他去把那幾眼沙井裏滲出來的水全部提來,脫去她衣服,給她淨身。

狗蛋抱來了一堆堆枯樹根和幹柴。

老雙陽選一塊平坦的沙地,把幹柴一層層堆積摞起來。他把荷葉嬸抱出來,輕輕安放在摞好的幹柴上麵。這時他的雙肩瑟瑟顫抖起來。他領著狗蛋默默站在她的遺體前,鞠躬行禮,嘴裏念叨著什麼。然後,他佝僂著身子去劃火柴。他的手劇烈地哆嚓著,幾次劃不著火柴。狗蛋幫了他的忙。

一股藍色的火苗慢慢燃起來,漸漸變成杏紅色,白色的煙縷從杏紅色的火苗上邊升騰起來。火苗蔓延著,熾烈起來,劈啪作響。那銳利而敏捷的火舌閃跳著,竄動著,開始觸到荷葉嬸的衣角,試探著舔舐她那安詳的軀體,繼而那熱烈而血紅色的火從四麵撲上來了,以熊熊不可阻擋的氣勢團團圍住她,裹卷起她,頃刻間吞沒了她,使她也變成了火的一部分。於是,人和柴一起和諧地燃燒起來,用那永恒的顏色,映紅了這黑的夜、黑的天、黑的漠。在蒼天和黑漠之間,唯剩下了這人體和幹柴一起燃燒的永恒的火焰。

老雙陽手裏捧起一碗酒,往火裏祭酒,同時,從他喉嚨裏流出了那古老永恒的旋律:天上的風無常,啊,“安代”!地上的路不平,啊,“安代”!我把這泉水般的酒祭灑給你喲#你好走過那不平的路,無常的風!啊,“安代,’!

人間的愁無頭,啊,“安代”!女人的命無好,啊,“安代”!我把這滿腔的“安代”唱給你喲,你好打發那無頭的愁無好的命!啊,“安代”1  蒼涼幽怨的“安代”旋律,低低地回旋著。

隻見老雙陽嘴裏哼唱著“安代”,他的上身輕輕搖晃起來,雙腿也有節奏地踏動。他開始圍著這堆通紅燃燒的聖火,緩緩起舞了,活似一頭負重奔躍的胳駝。手和腳的舞動,和諧而連貫,頭顱微微擺動,整體動作並不狂熱,絕無虛張,像是一座冰山在大海裏浮動,隨著無盡的潮水向陸岸奔湧。他左手擎酒碗,右手隨節奏從酒碗裏沾些酒,吟唱一句便隨柔和的動作往火裏祭酒。他邊舞,邊唱,邊祭酒,用酒和“安代”祭奠著死者。此時的這個古老的“安代”歌舞,讓人強烈地感覺出一種凝重,一種曆史的、無邊無際的、讓人不可忘卻的凝重。這是隻有歌舞者壓進他對整個自然、沙漠、命運的強烈愛憎和不屈的抗爭之後才能產生的凝重。

此時此刻,離烈火不遠處的沙坨角,默默佇立著一個年輕人。他迅速如饑似渴地記錄著這歌這舞,不時模仿習練一下那新奇的舞姿。到這會兒他才悟出了“安代”的精髓、“安代”的魂、“安代”的超越時空的流傳基因。它,隻有同這漠野、綠苗、烈火、生和死、愛和恨、勞動和果實聯係起來,才顯示出了它全部的內蘊、全部的意義、全部的光彩,才構成了“安代”的魂。

這個人是雨時。他回縣寫完調查報告,弄到了一筆補助款後又來了。他執著地尋找著什麼。結果,在這沙梁上他目睹了這莊嚴的一幕。

他感謝上蒼創造了這樣的“安代”,創造了這樣的“安代王”和這樣的“安代娘娘”。

十  六十天頭上,開鐮收割了。

紅糜子這作物,神就神在它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天成熟,而且必須在六十天頭起三日之內收割完畢。誤過三天,熟透的米粒一碰就會“嘩嘩”往下掉落,那損失就大了。

老雙陽在地頭用磨石把兩把鐮刀磨得鋥亮賊快,然後往掌心吐了吐唾沬,甩開膀子趕兩壟割開了。幹兒子狗蛋跟在後邊,順一壟手拔。哈爾沙村的農民當中,今年在坨子裏能開鐮收割的隻有老雙陽和他的幹兒子第六章霜天苦蕎紅 農民希熱頭鑽出窩棚迷迷糊糊地撒尿,一邊伸長了脖子看天。天上幹淨得如狗舔過的娃兒屁股,不見巴掌大的雲彩。“娘的,還是沒雨。”他狠狠地罵了一句。很快,它下的那點“雨”就被幹透的沙地吸收後板結起來,形狀像有凹坑的淺碗,隻是不能端起來使。

希熱頭一籌莫展。沙坨子的坡下坡上是他一春辛辛苦苦侍弄出來的苞米,如今長到兩尺高都已枯黃,放一把火能幹柴般燃燒。希熱頭像狼一般望著天,目光血紅,恨不得跳上去咬天一口。“天啊,你咋不撒尿哎,你跟王母娘娘多喝點兒啤酒,像城裏人一樣,不就有尿了?”他如一頭孤狼般哀嚎。

遠近窩棚上的人,都走光了,回村謀其他生計。希熱頭仍舊死守著這片毫無希望的莊稼地,天天望天,夜夜觀象,期盼著老天撒點兒尿給他,哪怕是一口口,那他的苞米就有救了,一家老少這一年就有填肚子的了。

這裏是八百裏瀚海科爾沁沙地的西南部,蒼蒼莽莽沙坨沙包連綿起伏。老者講早先這裏是一望無際的綠草原,如一麵無垠的綠毯鋪在天地間。如今那是童話,如潮的移民早翻開了綠色植被,放出了千年惡魔黃沙子,不可挽回地頹敗了大好草地。那如潮的移民又如潮的蝗蟲般撲向更北方更好的草地去了,丟下的這片沙地如狗啃過的癩痢頭,苟延殘喘著稀稀拉拉不多的村莊和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