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惋惜。
他們倆的第一次合作是在五十年代末那個紅火的年代。那天上午,幾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揚著沙塵滾進了哈爾沙村。這是破天荒的事情。幾個膽大的光屁股孩子,夾騎著柳條馬追逐在吉普車後邊,在塵土中若隱若現。
晚上,她被叫到生產大隊部,被介紹給一位衣著高貴、頤指氣使的中年女人。後來才知道,這個女人是上頭一位大官的女兒,本人也是大官。
“別害怕,咱們說說話。”中年女人那雙閃動在鏡片後邊的眼睛,倒十分柔和可親,“你當過‘列欽’?”
“嗯……嗯……”
“跳過‘安代,?”
“……嗯哪。”
“能不能教我?”
“教你?教你跳‘安代’?”
“嗯哪。”中年女人學著她的口氣說,“還有他、他們、全村人。”她隨手指了指陪同的隨員和大小隊及公社幹部們。
“長官,那是迷信,騙人的把戲,俺不敢再跳了,土改時受到教育後俺再也沒有跳過……”她不知所措,結結巴巴。
“哈哈哈,沒關係,咱們不搞迷信,也不去祛邪治病,咱們隻是跳跳唱唱,換些新內容。”中年女人大度地微笑著觀看她疑惑不解的臉,“現在要大唱三麵紅旗,大唱共產黨好。農民要用農民的方式大唱。具體地說,就是起用‘安代’這一民眾的形式大唱,當然要編進新內容,新唱詞。”
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喃喃低語:“俺不會編新詞兒。”
“有人給你編。”
她緘默了。感到這事很新鮮,這麼多年了,被土改打倒的“安代”,現在又要請回來,這是咋回事?她的心動了。而且,很明顯,無法拒絕這個女人的請求。在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無法抵禦的讓人服從的魅力。
“村裏還有個‘孛’,他比我跳得好。”她說。
“我請過了。他不幹,真是個倔脾氣。”那女人說話時以極信賴的目光看著她,“這件事,我還想請你幫個忙。是否你去替我請請他,怎麼樣?”這個女人似乎通曉她和他的關係,而且用心深遠。
“俺?”她有些不好意思。在這樣一個有身份的大人物麵前,她有些不自在起來,臉紅了。同時心想,雙陽這個倔巴頭,居然拒絕了這個女人!
“請你別見怪。我是為你們的‘安代’這門藝術惋惜。如果,你們用一種新的形式新的內容革新一下,使之繼續往下流傳,你們這才不枉當‘孛’和‘列欽’一場,也不致使‘安代’在你們手上埋沒。我想,任何一種民間藝術,隻有在不斷地充實新的社會內容,並具有體現這一社會內容的新形式的條件下,它才會閃出永不熄滅的光彩。”
她極佩服這個女人的說服力。她也被她的親切、和藹、平易近人的態度感動了。為了“安代”,為了這位如此器重自己的女人,她果真去找了雙陽。
“你走吧,俺不跳。”他卻給她吃了個閉門羹。
“告訴你,現在對‘安代’來說,可是絕處逢生的機會,往後怕是過了這村沒那個店了!”
“不幹,那不是‘孛’跳的‘安代’!”
“‘孛’跳的‘安代’咋樣?失去這次機會,照樣埋進土裏!傻瓜,關鍵是讓‘安代’能傳下去,懂嗎?傳下去!要不,‘安代’就絕在咱們的手上了!”她說著,突然覺悟地瞟他一眼,那雙明亮美麗的眸子裏流動著一種異彩,低聲說:“你要是能出馬,俺就嫁給你……”
他驚異地看著她,1S慢說,“可俺有老婆。”
“你老婆?咯咯咯,一個多年的瘦病鬼。”
“可她活著。”
“活不了幾天了。”
他無言以對。她知道他,自從她來哈爾沙村起,他一直壓抑著少年時代萌動的感情,回避著她。陰錯陽差,他和她終不能走到一起,冥冥中總有個冰冷的手隔開他們的機運。可她忘不了少女時代的那個夢,盡管隨著歲月的衝洗變得慘淡了,支離破碎了,她始終執拗地幻想著重續那個夢。
“你坑了俺前半輩,還想坑後半輩嗎?當初俺們投奔哈爾沙村,你以為真的為了那個瘸鬼嗎?你這木頭人,狼心狗肺——”
雙陽默然。心中卷著波瀾。他理解她,可人生的經曆、社會的道德觀已在他心中織成了網,今非昔比。他想到自己的病老婆,想到了師傅的遺訓,想到了她的經曆,她的老支書弟弟遺孀這一身份……但是,心的深處,他深戀著她。
“好吧,俺跟你去跳。”他說。他不能再傷她了。
他們跳出了名。兩人配合默契,珠聯璧合,領著全村人唱了七天七夜。“安代”風靡了哈爾沙村,風靡了公社、全旗、乃至全盟區。農民們晚上唱,白天唱,田間地頭揮舞起斧頭鐮刀唱。有一位老太太聽到廣播裏放“安代”曲子,揮動長煙袋聞聲起舞,跳塌了土炕。這古老的民間的歌舞,果真應和它的名稱“敖恩代”,抬頭起身,複活了。‘‘安代”的動作由文工團人員幫助改編;唱詞是由秀才們編寫和他們自己即興編唱。圍繞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三麵紅旗,歌頌黨和領袖。如:“圍著太陽轉身不冷,跟著黨走肚不饑”;“三麵紅旗是燈塔,人民公社是金橋、偶爾也冒出這樣的詞句:“你色迷迷地坐在我家炕頭幹啥呀,喇嘛?小心打黃羊的丈夫回來剝你的皮!”
他們倆唱紅了。那位有身份的女人,封他為“安代王”,封她為“安代娘娘”。
那天夜裏,雞叫三遍,“安代”才收場。農民們從俱樂部扛著鎬頭直接下地,大躍進,深翻土地去了。他們倆奉命回家休息,累得二人快散架了。就近到了她家裏,他本來打算喝口水就走的,但一倒在炕上就昏睡過去了。
她望著死睡過去的這男人,呆呆地,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盡。“安代”使她神魂顛倒,發狂發癡,這個男人卻睡過去了。
她給他解衣,手微微顫抖。
她很快發現,他下身卻穿著一件鹿皮緊身褲衩!兩側用十幾根皮條子係了死結子,除非刀割剪子鉸,人的手是無法解開的。她怔住了,手被火燙了一樣抽回來。感到這是塊冰冷的石頭,不是血肉之軀。
他昏睡中迷迷糊糊地說:“俺這是怕、怕,經不住。”
“這是何苦她低下頭,傷心了,期期艾艾地說,“你真的那麼不喜歡我?”
“不,不是,你聽俺說,實際上,俺這一輩子最喜歡的女人就是你"….n “這是真的?”
“真的。”
“那好。”她說著從炕頭拿起一把剪子,伸手就要剪那係死結子的皮條子。
“這……”他本能地伸手擋。
“你再擋,俺就把這剪刀捅進你的小肚子裏去!”她狂熱地說。
他愕然。相信她會做得出來。
她的握剪子的手,輕輕貼著他的小腹,一下一下剪開那十幾根皮條子。他一動也不敢動,躺在那裏身上卻燥熱起來。血從心窩裏往上走,走過喉嚨,走過臉頰,直衝到腦門子上。最後一根皮帶子被剪掉了,她手中的那把剪子也“當”地一聲掉在炕上。她的心一陣狂跳。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強壯的、健康的、赤身裸體的男人身軀,像一株放倒的粗樹。黑褐色的皮膚,發達的胸肌,伸直的雙腿,以及那個神秘的男人武器……這是她少女時期一起想得到的夢,被命運奪去嚐盡人間酸甜後還回來的夢。她輕輕歎氣,不慌不忙地脫掉身上的衣服,挨著這株放倒的樹躺下去。她感覺到旁邊那個軀體燃燒了一般,陣陣熱氣漫過來,包裹住了她。她身上顫抖不已。熬過了最初的緊張,她和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摟住對方。他們自己也沒想到,經曆了幾天幾夜沒合眼的極度疲勞的身體,現在竟具有如此倒海翻江的活力。
爾後,她送他走了。說:“別怪我吧……”她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望著他的搖晃的背影哭了,哭得好傷心。為自己,為他。
往後的歲月中,他和她雖在一個村,卻如陌路,近在咫尺,如隔天涯。轉眼幾十年的日日夜夜無聲地流過去了,他們的心都熬木了。隻是在這重新跳“安代”的時候,猶如一隻哀聲尋偶的孤雁,思念起在沙坨裏獨自苦掙的漢子來。惟有“安代”能把他們聯係起來。她知道,他們二人各有各的追求,各奔各自的歸宿,一切事情強求不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想到此,她的心也平和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