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歎息了幾十年,幾百年。人是太沒用了。”老頭兒自顧低語著,過了片刻,“明天就要撒種了,哦,紅糜子……”他掌心裏攥著一小把紅糜種子,輕輕摩挲著。狗蛋拿過幾粒,月光下仔細端詳。哦,你這攪得老爺子無法人睡的紅糜種子喲,比高粱粒小些,比穀粒大些,子粒飽滿光潔,圓圓的,沉實而晶瑩。
“它能止住沙漠的歎息嗎?”狗蛋問。
“能的。它是一種喜愛在沙土地裏紮根的作物。”
於是,狗蛋也相信了。
東梁子上剛發白,老雙陽就套起了犁杖。一天裏,隻有在這淩晨到小晌午的時間裏較適宜播種。日頭一旦升高,沙坨子裏像蒸籠,人和牲畜都受不了。他們選擇沙窪子的南端那片地,開犁了。
這是一幅美妙的播耕圖。
晨曦中,黑犍牛在前邊伸脖拉犁,粗繩套繃得直直的;老雙陽在後邊光腳扶犁把,那鬆軟的沙土在鐵鏵子兩邊如兩道波浪翻開去;老頭兒後邊,是小狗蛋肩上斜挎著點葫蘆,用木棍“噠、噠、噠”敲著點葫蘆向前伸出的空心木管,那褐黃色的米粒從盛種子的葫蘆頭裏顛簸了出來,經過木管嘴上的草穗子分解後,三三兩兩均勻地撒落進剛翻開的壟溝濕土裏;最後邊是老狗“克二龍”,脖子上套著拉繩,拉繩那頭拴著橢圓形木製壓土滾子,順著坨溝把撒下去的種子壓進土裏去。人和牲畜,同力協作,進行著人類最基本而又原始的生存勞動。那“噠噠噠”敲打點葫蘆聲,節奏清脆悠揚地傳蕩著,偶爾加進兩聲“機機”鞭聲,又由低沉的鐵鏵子翻土的“唰唰”聲和木製滾子壓土的“沙沙”聲做陪襯,合成了這一美妙無比、渾然一體的播耕協奏曲。莊重、和諧、古樸。
播耕三天之後,他們麵臨了一個嚴峻的問題。盡管前幾天下了一場雨,沙坨子裏水的蒸發量是驚人的。沙井裏的水,越來越供不應求了。後來每天僅僅滲出五六碗水,還不夠人和牲畜的飲用。老雙陽把沙井往下深挖了幾尺,仍不大見效。隻好控製飲用。老狗“克二龍”的活兒,可由狗蛋兼做。老雙陽拿鞭子幾次轟它回村去,它轉了幾個沙丘又跑回來,蹲在馬架子門口。不給它水喝,趁他們去種地,它自個兒卻潛進沙井,把那點水舔吸個幹淨。
老雙陽狠狠心把它逮住後吊在木樁上。反正光喝苞米麵糊糊粥,他們也越發頂不住了。
狗蛋淚汪汪地抱住老狗的脖子不放。
可老狗絲毫沒有痛苦的樣子,神情怡然,不叫不跳,睜著的兩眼裏也沒有絲毫哀傷,似乎以此報答一下主人多年喂養的恩德,十分值得。
老雙陽一勒緊那根繩時,狗蛋一聲驚叫逃進馬架子裏。老雙陽眼睛盯著的不是狗,而是南邊的等待他們去播種的土地,還有那連綿的沙坨。他一咬牙,腮幫鼓起來,雙手猛地哆嗉了幾下。老狗“克二龍”如釋重負地“嗚”一聲低鳴,身子便軟了。
狗蛋縮在馬架子一角,眼睛盯著某處一動不動,對噴香的狗肉看都不看一眼。老雙陽如何威逼利誘也不管用,隻好由他去。
沒有兩天,黑犍牛也趴窩了。缺水缺草料,加上它付出的勞動量太大,它實在拉不動那沉重的犁杖了。老雙陽憤怒地揮動著鞭子,“叭叭”打在黑牛的皮肉上,毛一團團脫落,皮上鼓起一道道血印子,但它閉上雙眼任主人去打,就是沒力氣從壟溝裏站起來。
老雙陽無奈了,丟下鞭子,抱住黑牛的脖子灑下兩滴濁淚,手撫摸著血印子低語:“老夥計,難為你了……”
他默默地卸下黑牛的軛架,解開肚帶,站起來,把軛架往自己右肩上一挎,回頭衝狗蛋吼:“扶犁!”
狗蛋看著他那幹瘦的身形,站在原地沒動窩。
“聾了?快扶犁!聽見沒有!”
“不,俺不扶。”狗蛋冷冷地說。
“你!……”老頭兒操起了剛才打牛的那條鞭子。
狗蛋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你扶不扶?”
“不扶。”狗蛋黑肚子一挺,脖子一梗。
老雙陽手中的鞭子空中揮了一圈,將落不落的時候,他丟開了它。隨即,向狗蛋走了幾步。“撲通”一聲向狗蛋跪下了。“小祖宗,求求你了,就剩下一升多種子了,你知道,這紅糜子是咱們倆明年一年的口糧嗬!懂嗎,小祖宗!”
“咱們倆?明年你還叫我跟著你?”
“叫你跟俺一輩子,不是幹兒子,是幹爹!”
“哦,你認下俺當幹兒子了?”狗蛋不相信地盯著老頭的臉,然後,他也不去理會老頭,走過去小手扶起犁杖把,同時用髒糊糊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角。
老雙陽站起來,重新把軛架套在肩上。
“俺恨你,幹爹。”狗蛋從他後邊靜靜地說。
“俺恨這沙漠,幹兒。”老雙陽沉著臉回答。
鐵鏵子插進沙土裏。老雙陽躬著上身繃著腿,向前使勁一拉,身子卻彈簧似的被繩套拉了回來,鐵鏵子一丁點也沒動。狗蛋把鐵鏵子尖稍稍往上抬高了一點。
“照原先深淺!這是種糜子,不是種蘿卜!”
“好好,你這瘋老頭,你就拉吧,拉得比黑牛還黑牛吧!”
老雙陽把肩膀往前一橫,腮幫上的咬肌擰動著,雙眼往前鼓突起來,額上暴起的青筋如蚯蚓。豆粒大的汗珠從兩鬢往下淌落下來。“嘿——!”老頭兒一聲怒吼,鐵鏵子終於顫悠悠地吃土行進了。一步、兩步、三步……十步……五十步……狗蛋沒想到那千瘦的身軀裏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氣。
粗硬的軛架,擠壓著他的肩胛骨,不一會兒肩上的皮和肉被擠爛,顯出一片血印子,滲出細細的殷紅色的血絲。
狗蛋站下了。不聲不響地脫下身上唯一的衣物——屁股上晃蕩的大人褲衩,走過去塞墊在正埋頭運勁的老頭兒肩上。這一下他赤裸裸一絲不掛了,黑痩黑痩的小屁股鬆拉巴嘰,右邊有一塊閃亮閃亮的狗咬的疤痢。那小雞子呢,在麻杆似的兩腿中間微挺著,晌午的日頭在小雞子尖上閃光——原來那裏剛溢過尿。有顆尿珠在那裏顫動。
老雙陽回過頭來,禁不住大笑:“幹兒子,這會兒你頂頂英俊!賽過羅成!”
狗蛋不予理會,扶起犁把。走出二三十米,兩個人又回過頭來,一人操點葫蘆,一人拉壓滾子。
/\ 把你的黑發放開來,啊,安代!
不要坐著發悶啦,啊,安代!
荷葉嬸嘴裏低哼著“安代”,步履悄然地走向那座聖沙——“敖包”(沙丘)。清淡的月光,罩裹著她的身體,那如泉水溢出來的“安代”曲,在夜的靜謐中變濃。
你知道天上的風無常,啊,安代!
就應該披上防寒的長袍,啊,安代!
你知道人間的愁無頭,啊,安代!
就應該把兒女腸斬斷,啊,安代!
她低低地哼唱著,如泣如訴。唯有這般獨白低吟“安代”的時候,她才感到那顆四處遊蕩的魂,有了某種依托,那深深攫住自己的孤獨感,也悄然逝去。同時,冥冥中感覺到,那個自己久久尋覓的“安代”的魂——那個神秘的精靈,也正在一片虛無中向她閃出迷人的光環。
這幾天她成了人物。雨時邀來了電視台的人,縣文化局根據他的報告也派出了人馬,於是小小的哈爾沙村又像當年一樣,開始熱鬧起來了。村裏人們一改平時的態度,都誠心誠意地向她露出笑容,擁戴她。農民們出於對旱災的恐懼,對沙漠的敬畏,都非常熱心於跳“安代”祭沙祈雨的這種老一套的風俗活動。唯獨她鬱鬱寡歡,情緒提不起來,深深被內心的孤獨控製著。她清楚,村裏人關心的是,通過這次跳“安代”,能得到一筆錢可以買到返銷糧;雨時他們關心的是,通過重新挖掘“安代”這一古老的民族文化傳統,可向社會奉獻和索取些什麼。誰也沒有真正關心她,體諒她內心的孤寂和淒苦。說起來,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和考慮“安代”的命運,“安代”那個迷人的魂——那個不被人知的神秘的魂。她獨咽著苦澀的水。這次她是完全出於某種使命感,才決定跳“安代”的。企盼著通過這最後一次機會,享受那遨遊“安代”的神奇世界的幸福,尋覓那魂,捕捉那精靈,把自己孤獨的靈魂融進那超脫的境界。在這最後一次,自己該去的時候,命運對她應該有所報償了吧。
這是一座自然沙丘,圓形頂上平整出一塊較寬敞的祭壇,四角插著四色幡,在夜風中微微揚動。中間堆放著幹柴,還有一個供桌,供桌上放著一隻捆著的活羊,準備明天祭祀時用。
她緩緩登上土丘頂。觀看著這些村裏人精心準備的場麵,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當“列欽”參加各種祭祀活動的情景。同時也想起了什麼,不由得轉過頭遙望那迷蒙的沙漠深處,輕輕歎口氣。人在哪裏呢?命運為何沒有安排他們倆最後合作一次?紅糜子,那個如此迷住他的紅糜子到底是什麼神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