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潤娜吐吐舌頭,猶豫著,不敢放肆。老師再三催促,聽到小鷹雛也在唧唧直叫,她隻好大著膽子爬上了老師的肩頭,一手扶著岩壁,一手舉著那根長樹杆。老歌手慢慢站起來,很費力,雙腿顫顫巍巍踉蹌幾下,終於頂著阿潤娜站住了。而他的那張蒼老的長臉龐,已經憋得通紅通紅,上邊縱橫的每條皺褶都被撐開了,一雙眼睛更是鼓得又圓又大就如魚缸裏的金魚眼,頷下白胡子每根都在抖動。

麻利點啊,丫頭。老歌手憋著一口氣,不敢鬆。

能不能再高點啊老師,快夠到了,就差一丁點了!阿潤娜拚命舉著樹杆,鉤那崖縫處。正這時,那隻警惕的母鷹,突然飛撲過來猛地攻擊了一下阿潤娜的頭部,這畜生以為人類要傷害其小崽。阿潤娜“啊”的大叫,從老師肩頭跌落下來,狠狠摔在地上,哼哼著半天起不來。

老歌手也一個屁股蹲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摸著胸,問,咋回事,丫頭?

老母鷹攻擊我,老師!它叨咬了一下我的後腦勺,你看,都叨出血了——啊,我後腦勺起了個大包!阿潤娜摸著後腦勺疼得直嚷嚷,眼淚都快出來了。

哈哈哈,真是護崽心切,護崽心切呀!老歌手咳嗽起來,又撫摸幾下胸口。

老師,你胸口怎麼啦?

可能抻著了,不礙事。丫頭,你就學著小鷹雛的聲音,衝它啼叫幾下,要真切些,表達同類物種的相惜之情!

於是,阿潤娜在老師的指導下開始學小鷹雛啼叫,一聲又一聲。漸漸,圍著他們飛的母鷹,暴怒心態平和下來,暫離而去。

丫頭,咱們再來!老歌手深吸一口氣,咬咬牙,又蹲在崖下。這回他在腳下又加墊了一塊盤石。

阿潤娜顧不上包紮頭,重新爬上老師的肩頭。

老歌手使出吃奶的力氣,再次搖搖晃晃地頂起學生阿潤娜,顯得比剛才還要費力氣。這次夠高了,阿潤娜伸出的樹杆,成功鉤出了那隻小鷹雛。刹那間,他們頭上黑影一閃,剛被鉤到邊上來的那隻小鷹雛,就被猛撲上來的老母鷹一下子抓住,慢慢飛回崖頂巢穴中去了。

同時,那隻老母鷹張開勾勾的尖喙,發出一聲長長的啼鳴,如歌如唱。

他們發現,它的這聲啼鳴與平常不同。那聲音充滿了一種歡愉、情切、喜悅,尖鳴中含有難得的委婉和悠揚,甚至還透出美妙的音樂般高音部和聲!

啊,多美的啼嘯,多美的鳴唱!快,丫頭,快學它這聲啼鳴,這就是呼麥的最高部和聲!老歌手體力不支已經癱坐在崖下,一邊咳嗽著催促學生。他是高人,豈能聽不出那母蒼鷹回謝般的高貴絕唱。

聰慧的阿潤娜,立刻不失時機學叫那獨特的鳴嘯。

老母鷹也愉快地回啼,對嘯。

一聽母蒼鷹給自己回聲,阿潤娜更為激動,如聆聽一位高師教誨a般一邊感悟著,一邊用心靈去鳴叫。漸漸,她的渾身血液沸熱起來,發現自己的心靈與母蒼鷹的心靈有了某種碰撞和溝通,一種靈魂的溝通。她的眼睛裏頓時閃射出明亮的光澤,感到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無法言表的人與天鷹的心靈溝通和共鳴,突然發覺自己好像在高高的蒼穹裏翱翔!就這樣,她的歌唱與母蒼鷹的歌唱融為一體,形成和鳴,在天地間久久回蕩。山河大地為之震顫,四周一片寂靜,萬物都在恭聽這一絕世組合的心靈鳴唱。

阿潤娜有了飛躍般的頓悟。

老師,我學會了!我學會了!我突破呼麥最高部和聲啦!阿潤娜發出歡叫,接著喜極而泣,狂喜地回望老師。

然而,老師那邊沒反應。

老歌手歪坐在那裏,捂著嘴在咳嗽,很費力地嘔吐般地咳嗽,似乎把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

老師,您怎麼了?阿潤娜急忙跑過去。當看到老師雪白的胡子上沾著鮮紅的血塊,地上也有一灘血,她嚇壞了,哭著嗓子喊,老師,您吐血了,吐血了   老歌手衝她擺擺手,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笑容說,別害怕,丫頭,我這是動了老“運動傷”了,剛才往上頂你時氣力不夠,動著這老毛病了。唉,不礙事,不礙事。為師祝賀你終於成功了,老師沒看錯你。

“運動傷”?什麼是“運動傷”?阿潤娜不解,一臉的迷茫和疑惑。

說起來話長,孩子,你也不必知道往日那段黑暗時期了。老歌手沒再給她講述。沒講述在那段黑暗日子裏他是怎麼失去自己愛妻——另一女呼麥高手,他的胸部也受重傷落下毛病;沒講述從那時起他對城市產生無法排除的恐懼感,一直尋找機會逃離城市回歸大自然——呼麥的故鄉,等等。

為師已無憾,我已經塑造了你,跟孩子他媽一樣的另一女呼麥歌手,她在天上會微笑著看我們的,好孩子。老歌手在阿潤娜攙扶下倚著崖壁坐正,臉上充滿一種自豪的笑容,三年的嘔心瀝血讓他終於有了今天的成就感。

從崖頂洞穴處,此時又傳出那隻老母鷹長長的啼鳴。它的叫聲,這回沒有了剛才的那種歡愉和喜悅,而是無意間似乎透出某種惆悵甚至是一種哀婉之意。

老師,那隻老母鷹的啼叫聲現在變了,變憂傷了。阿潤娜幽幽地說。

你會辨音律了,丫頭,而且是禽鳥音律,悟性高了很多呢。老歌手喘口氣,同時他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種無奈和超然之色。他苦笑一下,問道,丫頭,你知道老母鷹為什麼發出這樣哀傷般的啼叫嗎?

為什麼?阿潤娜拿手巾幫助老師擦著胸口和胡子上血跡,問。

因為它知道,自己辛苦喂哺的這兩隻小雛崽,不久就要放飛了,要出窩了。

那它應該高興才對呀。

但你知道年輕的雛鷹,出窩放飛時會出現什麼情況嗎?

會怎麼樣?

雛鷹戀窩,母鷹啄逐,它們之間將發生一場惡鬥!真正的決以雌雄的惡鬥——唉。老歌手有些說不下去。

啊?怎麼會是這樣!結果會怎麼樣?阿潤娜的心頓時揪起來。

結果是,母鷹會精疲力竭,身軀會被撕碎,在血肉模糊中死去——而年輕的雄鷹則啖飲母鷹血肉之後,才能有膽氣飛向藍天!

天啊!這、這太殘酷了——太殘酷了——阿潤娜聽得心驚肉跳,眼角湧出淚水,低聲哀歎著說一句,母鷹——真偉大,真偉大——  是啊,真正的以己血肉送子翱翔高天!老歌手的眼睛這會兒凝視著藍藍的高空,雙眸深處燃著兩束將燼的火光。

這實在太殘酷了,老師,我有些接受不了。阿潤娜啜泣般低語。

這是大自然法則,也是母鷹的使命,無法回避的生存使命——任何一個偉大種族為保持種族繁衍生息而必須做出的犧牲——說著老歌手的聲音變得很低弱,接著“嗷兒”的一聲咳嗽,又吐出一灘血來。那灘血,鮮紅鮮紅,如一抹鮮豔的紅桃汁,又像一片燦爛的紅花瓣,噴灑在了學生阿潤娜的臉上和身上,噴灑在了他熱愛和眷戀的這片草地上。

天空中,又傳出那母蒼鷹的高愴悲鳴,如吟頌著一曲哀婉的絕唱。

天地為之肅穆。

八 草原上出現了一位著名的女呼麥歌手。

她被牧民擁戴說,草原上的百靈,牧民心靈的守護者。

她從不上城裏舞台,也從不去錄什麼CD、MTV之類的,而是騎著馬或坐上勒勒車走草原,一個蒙古包一個蒙古包去給熱爰她的牧民們演唱。她最著名的呼麥歌曲是《四歲的海騮馬》,還有她自己創作的新曲《蒼鷹拉?紮布之歌》。有一位現任的“旗王爺”為歡迎上級或政府商業應酬,派來小車接她去唱堂會,她聞訊逃離時留話說,“巴格師”有訓誡,呼麥一旦進入“宮廷”就消亡,將變成絕唱,當年就是這樣,呼麥之“魂”不能離開草原,就如西方什麼一個英雄,雙腳一旦離開土地就會死亡一樣。

估計她這話,那些“王爺”們不會聽懂。

有一天,她的阿爸巴特放夜馬歸來,踩著一路露水,身後領著一個城裏來的人。

一見陣勢,阿潤娜跳上馬背就走。

女兒啊,你去哪裏?阿媽從她身後喊。

山北草原巴達瑪奶奶家!她早就傳話給我,教我唱“薩滿博師”的“安代”歌!

孩子,先別忙著走,這位客人是你老師原單位的老院長。她阿爸巴特大聲說。

阿潤娜的胸口一熱,趕緊勒住馬韁回過來。下馬施禮,迎接老師的摯友和老領導。

我已經退休了,也不是什麼領導了。我是特意來聽你唱呼麥的,哈哈哈。老人爽朗地笑。當然,他也是特地來看望老朋友的。

寒暄過後,進包裏飲奶茶,然後阿潤娜領著老院長去往北山草地,去往那一棵神奇的橫臥老樹處。

路上,老院長詢問起老歌手遺稿——歌劇《圖蘭?朵的呼麥》,完成了嗎?  隻完成了一半——阿潤娜幽幽地回答。

可惜。老院長忍不住歎惜。

有朝一日,我會替老師完成那下半部的。阿潤娜十分自信地告訴老院長  那太好啦,我相信你。老院長看著這位亭亭玉立、經古老的呼麥藝術熏陶身上發生脫胎換骨變化、並顯示出某種高貴氣質的女孩,心裏充滿欣慰。接著又說,當初我們倆一直探究“圖蘭?朵”這詞的真正含意和根源,他給你講過嗎?

講過的,在劇本裏老師也做了注解。

是嗎?他是怎麼講的?

阿潤娜仰望前方,慢慢說起來。

圖蘭?朵”,是一句古蒙古語,現在演變叫“圖林?朵”Turindo,意思為“朝廷之歌”或叫“朝歌”。“圖蘭”,蒙古語裏是“朝廷”之意,“朵”是“歌”之意。其實,這是古代時草原上的蒙古女孩入朝入皇宮時所唱的婚禮之歌,也稱“朝廷婚歌”,主要由當司儀的“薩滿博師”領唱。

我老師說,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帶走我們元代“朝歌”

的有關音樂知識,介紹給他的國家,他的同胞卡羅葛齊、普契尼等根據元代金帳汗國及伊爾汗國統轄時產生的波斯童話,改寫而成三幕歌劇“圖蘭,朵”,一知半解地將“朝廷婚歌”之意錯解後張冠李戴“中國元朝時一個公主名叫圖蘭朵”,並說她因銜恨其祖母婚時被擄而報複韃靼王子,等等。古代蒙古人有搶婚之俗,成吉思汗母親就是被搶來的。一直到後來的清朝,草原上的蒙古人都保留著姑娘出嫁時唱“朝歌”——“圖林?朵”Turindo的習慣,這都有文字記載。科爾沁公主孝莊皇後人宮時,族人就唱著傷感的“圖林?朵”Turindo,隆重為她送行的。“圖林?朵”Turindo的曲目並不是很多,而呼麥是最重要的一個歌喂品種。

啊,是的,就是這樣的!我的老朋友真了不起,正本清源,終於還了曆史以本來麵目,也解開了世人蒙在鼓裏的數百年之謎!老院長興奮地拍起手來。

北山坡草地,那一處橫臥老樹的神秘之地,此時漸漸映現在他們眼前。

在橫臥老樹一側,有一棵茁壯而起的新樹。在這棵樹上,奉掛有一根禿了把兒的老馬鞭,用藍色的哈達包裹著,周圍鮮花盛開綠草蔥蘢覆蓋了土塚。阿潤娜一瞅見那心中的神聖之地,立刻鼻尖發酸眼角濕潤。

他們發現,掛有老馬鞭的那棵樹前邊,這時跪著一人。牛仔衣褲,頭發如草,雙肩一聳一聳的,可聞哽咽之聲。

雲端飛旋的蒼鷹,發出高亢啼鳴,啡——m——! 這聲如呼麥之金屬啼嘯,無極無限,天地為之動容,山河為之和聲。

哦,呼麥,竭盡畢生血肉精氣才可唱出的生命之歌,呼麥!